我爱过你,是春天的幻觉

在春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这座城市总会起风,似乎有只巨鸟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用力煽动着翅膀。 “呼呼——”耳畔是那样清晰的声响,但瞳孔中装着的世界仍同昨日一样...

在春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这座城市总会起风,似乎有只巨鸟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用力煽动着翅膀。
“呼呼——”耳畔是那样清晰的声响,但瞳孔中装着的世界仍同昨日一样普通,好像再过很久很久,自己所在的地方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挂在屋檐下的一对旧日铃铛这段时间像多话的老人,在风中一个劲儿响着,要提醒我什么。或许我真是个善于遗忘的人,需要这些器物反复跟我说,你前两天做了什么,上个月在哪里,去年的自己又跟哪个人在一起?
“去年”,不知何时起已变成一个想到就觉得遥远的词汇,或者说是时间在我这里砌了一面越来越厚的城墙,把我与昔日分隔得越来越远,觉得自己的生命近乎从昨日诞生,再远一些的时候于我而言都像是别人过的。

八月盛夏,与你在拉市海骑马,划船。清晨从云端降下的光束,午后突变而诡异的阴云,傍晚的大风,在夏日的记忆中抽丝筑茧,紧紧裹住我们相处的朝夕。风吹草动,翻云覆雨,群鸟纷飞嘶鸣,团圆离散,人生路途的预言都被自然书写殆尽。捆草归来的老人急于进屋,抖抖身上的雨滴。远处马帮正牵着游人与马匹从某一节茶马古道上走下,亦步亦趋。
我和你坐在一间彝族女人的茶室中,听她介绍高山上采来的毛尖、普洱。发黑的茶叶像是存放了多年,上面夹着一些青色白色的霉斑,女人忙解释:“是雪冻出的痕迹。”她眼睛清亮,但皮肤发皱,如亟待水分的草木,云南的女人都易老。我与你都未到要吃茶度日的年纪,自然对茶叶本身无感,与她聊的都是旅游观光的事,是十足的过客。
天很快黑了,雨声渐歇,孤独的人在远处的草海上撑着船归,喊着当地的歌谣,人烟稀少的群山湿地便更显寂寞空荡。坐在回城的面包车上,你提醒我这一趟旅行的花销与而后几日可能将面对的拮据生活,我感觉有风从窗户漏进来,像一张时间冷冰冰的面孔。我试图努力关上,你也帮我,却终究无果。司机说:“关不紧的,已经坏了。”忽一阵风袭来,你发丝飞散,遮住我的视野。我无动于衷,镇静之下是几近溃败的巢穴。要真看不清未来,尚且年轻的我们是不是都会好受点。
车在山间兜兜转转,盘山路漫长而无尽。夜更漆黑,狭窄的车厢是被一双大手拨弄的铁盒,车灯忽明忽暗。暗中与你面面相觑,觉得你是星辰,你是宇宙。我始终握着你的手,好像你可以是陪我走向余生的人。这时司机刹车了。
前方有一些山顶滚落的石块,体型较大,一车的人都下来将其推开。“下雨时常遇到,也有人命不好,被砸死。”司机说完,一车的人又扑回车里。后来在丽江古城,看地图上标识的路线,才觉察到拉市海实则不算远,只是那一夜格外长。也想过如果和你就这么死在异乡,好像也不算糟糕,那时的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

在丽江安顿下来,住着一间很普通的青年旅舍,第一次跟那么多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有背包客,有恋人,有驴友,我和你床位分散在房间两端,两个人都是言语疏淡的人,又恪守在自我隐蔽的规范里,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有时彼此都说不清,何况他人,做甚评议。租客之间极为客气,或者说是生疏、冷漠,微笑或是问候一句后,大都各行其事,很晚才入睡。
那一晚,我都在读外国诗歌,在汉娜·约翰森《东西的位置》末尾处停下:“收音机里流出曼陀林的声音,房子下面是清晨车马的喧囔,唉,打字机嘟囔着,没有人再梦想飞翔。”默读完,看你,和这间寝室里的其他人,分秒行进的时间似乎停止在此刻。一群没有未来语境的人,在笔记本上整理沿途拍摄的照片,在戴着耳机听歌或是打游戏,在看书,在画画,在梳着长发,在睡觉。都在路上颠簸与平静的生活中感受自己的存在。昨天或是明天,似乎都已然不太重要。
关灯。房间暗成黑夜,漆黑的浓度甚于窗外。寂静中,闻见远处巷中的犬吠,透着寒气,攀爬而来,有些骇人。之后坠入梦里,大片大片的空白,像雪覆盖着我。我是在雪山上吗,四下无人,我走几步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如同灵魂要飘起来。谁能拖住我,谁来拖住我。我的身体不断向上抽拔,我的脚尖要离开地面了。谁能来,谁快来。无人应答。我忍不住嘶喊着,这声音传遍梦里梦外。
已近凌晨四点半,租客们在床上抖动着,直愣愣看我。我陷入一种难堪的处境,向四周赔不是。在我的另一端,你关切地望着我。我回以微笑,表示无事。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你的目光给予我的,是一根根扯不断的绳索,哪怕距离远隔千万里,我都会在这根绳索的另一端感知你,清楚你在,我就对明天无憾。
第二夜,是在四方街,与你走散。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总会在我身旁,下一秒伸手,抓住的竟是别人对象的衣角,羞赧之余,迅即摸着口袋,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还在你的包里,这下只能在茫茫人海中努力寻找你的身影。游人太多,隔断我们的视线,你往东,我向西,目光背道而驰。人们在琳琅满目的铺子前讨价还价,纵情自拍,酒吧里的伙计都跑出来招呼客人,我无暇去看,只愿尽早找到你。灯与人潮的长街,不知延伸到哪里。在半途,我返回,想着在哪里丢了你,自己就在哪里等你。
夜渐深,人海褪去,很庆幸你来了。
我们没有解释太多,又走到一起,如同历经磨难,到最后也只是轻言几句,笑了起来,回去了。

那次重聚,觉得你应该就是我断不了的缘,此生的磨难或福祉也都会在彼此相融的影子里过去,但我没有料想到的事情有太多,你在靠近春天的时候把屋前的雪扫光,换了新人住。融化的冰川没有只言片语,在阳光里消逝得干干净净。你悄悄斩断自己这端的绳索。
因为去对岸交换学习的缘故,那段时间甚少与你联系。你也毫无暗示,旋即发展了新的情感。待我回来,你才跟我说清。好在你了解我的性格,不是那种太过忧郁感性的人,面对世界多是无动于衷,后知后觉。
我很干脆,同意你的撤出。你说我,真是天塌下来都不会哭的人。
其实,我也想问你,我真只是暂住过你心房的过客吗?
十分确定,是。我翻过你所有空间里的日志,没有一篇提起过我,哪怕只是用一个字母替代。我看过你朋友圈里的相册,没有一张有我的面孔,哪怕一个乱入的背影也全无。逝去的那些日子都抵不上一个在KTV陪你唱过几句歌的陌生人。
“同在一座城市,相处久了,便爱了。”
“那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嗯。”
你在电话那头淡淡说着。
我们好像都在聊着事不关己的故事。
那我于你而言的意义,是什么?是一时寂寞的相伴,一场近乎幻觉的旅行,一个与你挥霍时间最后却隐去姓名与记忆的人……是吧,都是吧。
你曾予我信中写到的思慕是假,读我之书时感到的欣喜是假,在我生日时所赠的夜灯是假,每逢见面时咖啡杯中的爱心刮纹是假,我们一起收集的电影票根是假,你说的每一句,我记的每一句,假的,假的,是吧,都是吧。
我清楚,现在说这些,一枕槐安。所有已然逝去的在你那里,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春风吹起屋檐下的铃铛,声音真真切切,亦是幻觉?
是吧,是吧,一定是。
我在如此真实地欺骗自己,时间久了,或许就相信了。

是在束河古镇,要了两串用五彩绳系着的铃铛。铃铛有些旧,当时没细看就买下,把其中一串给你,后来你是忘了拿吗,还是不喜欢……
它们如今挂在屋檐下,日晒雨淋,生了铁锈,丝毫无光,无风的时候便像一对沧桑的哑巴,与我对望。
你不会难过,我知道。
在束河的那个傍晚,雨水刚过,我们疲惫而困倦,坐在木质的亭廊里,看渠中的流水缓缓而逝,时间似乎在推着万物无休止而寂静地前行。对面酒吧里有声线浑厚的歌手在弹唱当时随电影《后会无期》而火的一首歌,万晓利版本的《女儿情》。
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笨,记性并不好。但那天,歌手反复在唱这首歌,四周格外安静,你一个人躺在靠椅上小憩,也不跟我说话,我就记住了这些:

“鸳鸯双栖蝶双飞
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
女儿美不美
女儿美不美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
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
爱恋伊
愿今生常相随……”

而如今,我爱过你这件事,好像是春天的幻觉。
你或许没有出现过,我只是一个人在那年夏天去了云南。
但我的耳畔,最近为什么总在频繁地闪现出一个声音:
“欸,好想问你呢,为什么就算天塌下来你都不会哭啊?”
如此清晰,仿佛我把头转到任何一侧,就能立刻看到对方,与之四目交接。

“因为那时有你在。”
没有对你说出口的话,很开心你现在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