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里之思

春天去了周庄,仍是意犹未尽,心里总是想着那个叫做同里的另一个小镇。它在太湖东岸,距苏州只十几公里。其实,今年5月,同里镇是举办过文化旅游节的,阴错阳...

春天去了周庄,仍是意犹未尽,心里总是想着那个叫做同里的另一个小镇。它在太湖东岸,距苏州只十几公里。其实,今年5月,同里镇是举办过文化旅游节的,阴错阳差的竟然同它失之交臂。但同里似乎是必须得去的,不然它就像一条波浪中的小船,老是在心里荡来荡去。

渴望周庄与同里,似乎与外婆有关。外婆幼时从丹阳迁到湖州,再从湖州嫁到洛舍,洛舍与江苏吴县仅隔一漾相望,外婆一生都围着太湖边上的水乡小镇转圈。所以寻访周庄与同里这样的江南古镇,对于我来说,具有重回外婆家的亲切意味。

夏天的荷花时节,终于有机会去了同里。同里镇果然让我喜欢,是那种超过期望值的意外欣喜:周庄小镇上有闻名的双桥,而同里竟有太平、吉利、长庆三桥,三曲九折相贯相联,似给人以三思而行的警示;周庄小镇有精美的私家花园沈厅张厅,而同里镇上的嘉荫堂、崇本堂、陈去病故居那庄重古朴的深宅大院以及精巧玲珑的园林小筑,与沈厅各有千秋,毫不逊色;何况同里镇四周有五湖环绕,江河湖汊天水相连,同里镇就像是浸在水中的一粒珍珠,圆润得使人不忍抚摸??

何况,同里镇临河傍岸的小街上,没有那么多杂乱的店铺,便少了许多嘈杂的商业气味。早在同里修复开发之初,同里人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古镇原封不动地保护了起来,将商家店铺集中迁到古色古香的“明清街”,让游客浏览小镇后,可从容购物。然后在小镇外围建了一条二环路,二环两侧以商厦和住宅为主,后来又建三环,让乡镇的工厂企业有了宽敞的栖身立足之处。同里小镇在这明智决策和规划之下,桥是桥,路是路,收拾得清清爽爽,熨贴周全。同里因此更像一个散发着田野气息的村姑,保留着质朴的乡村风味,没有被浓妆艳抹和时装弄得面目全非。

同里镇上诸多清澈的小河,用古老的桥连接起来又分割开去。桥下是舟,河边是树;行走的是舟,不行走的是树;其实舟船在水里摇曳,绿树在风中摇曳,除了白墙黑瓦的古宅,微风细雨中的小镇,那一棵棵苍绿碧翠的杨柳桂花女贞玉兰树的叶尖上,终日飘动着细腻柔曼的温情。桥头巷尾少有喧闹的集市,小镇自然多了几分幽谧与清静,河边洗涤的农妇与屋前饮茶的男子,都有一种同里人才有的从容与悠闲,同里镇独特的气韵就这样悄悄地从河面上浮升起来??

更何况,同里镇古宅群中,还有被同里人最引为骄傲,也已被世人竞相传说并无数次进入影视的那座独一无二的“退思园”呢。

退思园,为光绪年间安徽兵备道任兰生退职回乡后所建的私家园林。“退思”二字取“退而思过”之意。相传任兰生在同治年间官居安徽六泗兵备道道台兼凤阳关监督。凤阳关监督为肥缺,凡过往商贾都要向他送红包,因此宦囊充盈,就在家乡同里镇上兴建一座花园,以备晚年享用。不料园子尚未完工,慈禧让他去镇压捻军,他率兵作战,大获全胜,但在最后一次追杀捻军时,见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他不愿斩尽杀绝,下令停止追击,有意放捻军纷逃。后有人在慈禧面前参奏一本,慈禧下诏宣任进京问罪。眼看将招来杀身之祸,左宗棠修书一封快马送达,密传他应如何对付。任兰生进京后,遵照左、彭二友的教导,对慈禧巧以应对,不作辩解,使慈禧有火难发。果不出左、彭所料,最后慈禧问任:今后怎么办?任答“退而思过,进而报国。”彭玉麟趁机为任向慈禧求情,左宗棠也点头应和,慈禧默允,一场风波就此结束。任兰生总算免去性命之忧,罢职还乡。归家后,果真将花园取名为“退思园”,以此制造出一种认罪悔过的假象,专门糊弄皇上。

因是带罪思过,那园子必须得有些低头顺眉的小模样,自然是不能如同位在高官时那般跋扈张扬了,自然得打破常规,作出检省内愧的收敛状。这一“思过”,连宅子的方位也整个改向,由纵向变为横向,自西向东一路苦思,左为宅、中为庭、右为园,竟构思出一座别具一格的“贴水筑”,为江南古镇留下了一处颇费后人寻思咂味的别样庭园。

既是闭门思过,“退思草堂”是不可缺的;贴水近湖,视野开阔,园中山水尽收眼底,心胸仍然豁朗;解甲归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然得有“水芗榭”和“眠云亭”下棋解闷,“揽胜阁”作画;春有“闹红一柯”的喜庆,夏有“菰雨生凉”的悠闲;还有横空出世、八面来风的“天桥”,可令人精神一爽。再有读书思过的“辛台”,抚琴听乐的“三曲桥”,将园主的退休生活,安排得有声有色滴水不漏。

却因是解职下台,清静中不免寂寞冷清,门前车马日稀,岂不辜负了园内美景?任老前辈早有准备,在中庭通往园内,泊有一艘旱船,好似一艘正在靠岸的到客船,为园主请来了一批批佳宾。侧旁的“岁寒居”,正待好友围炉品茗,舞文弄墨,谈古论今;园内的楼台亭阁上处处留有祈福求爵的痕迹,以期有朝一日宦海复出,东山再起。

若是有如此优裕的日子可过,退下来未必真能思过了;若是真的思出有过,这建园所收敛所耗费的钱财,想必是应“退”还凤阳去才是了。从“望月楼”袭来的凉气中,我无法得知任老先生在园中的那些岁月,究竟在“思”些什么?

任兰生在退思园安居两年后,因西北回民起义,经左宗棠力荐,如愿“平反”,被慈禧重新起用,后在镇压回民的战斗中死于沙场。当年的捻军之难并未能让任老先生心灰意冷,从此隐退田园;当年的任道台仍是固守着他对朝廷的忠义,固守着他的功名利禄,当他享受着退思园的时候,他便愈发不能放弃天下的“富土”了。那原本只是一种策略一种计策的“退思”,却成为一个黑色的玩笑——退思后的任兰生,退至其退思之前的位置,甚至更远?

好一个“退思园”。遥远的历史和不远的文革以至当下,有着何等惊人的相似之处呵。退思园确是发人深思。

相传“同里”的地名,早年为“富土”,只因太湖鱼米之乡,甲富一方,时有盗贼骚扰,遂将竖排的“富土”两字,重新分割组合,成为“同里”,倒也顺理成章。似乎只有如此富裕的土地,才能产生如此精美的园林,以及藏富匿民、瞒天过海、含蓄弯绕的心思。

质朴而秀美的同里,常让人思念。再思同里,却是为了那座名闻遐尔的“退思园”,为什么人们总是要待“退”时才能思过呢?尽管退而思过,当强于退而拒思者百倍,但若在“进取”时,亦能冷静检省自己,岂不是能避免更多“过错”么?

退思园在江南的雨雾中变得朦胧。退出那个园子以后,我们或许有了一种异样的思绪。所以,退思园仍是令人难忘的,同里那片富土也由于退思园的存在,而区别于其他安逸俗艳的江南小镇,被罩上一层冥思苦想的思辩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