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

一、 老赵94岁,一个人住在沪西一套40多平米的老式公房里。每天的早饭是面包加鸡蛋,午饭居委会安排人送来,一荤两素。老赵吃一半,另一半留着晚上烧泡饭吃。...

一、
老赵94岁,一个人住在沪西一套40多平米的老式公房里。每天的早饭是面包加鸡蛋,午饭居委会安排人送来,一荤两素。老赵吃一半,另一半留着晚上烧泡饭吃。最大的开销是,一天一包烟。烟要好。

老赵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苏州老家,一个在澳洲。儿子们不放心,都叫他搬过去住。老赵说,我现在身体挺好,一个人习惯。哪天需要照顾了,再来找你们。

他几乎不下楼,每天就是读书、写日记、看电视,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是一部电话。我问老赵,不觉得孤独吗?他笑笑说,心要静,心静了就不会孤独。

一张床,一把单人沙发,一张小方桌,既是书桌,也是饭桌。桌上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枚抗战老兵纪念勋章。

他告诉我,活着的国军老兵大概是一万四千多人,其中一万多人在大陆。都已是风烛残年。

二、
老赵生于1923年,童年在苏州一座大宅子里度过。那时的江南军阀混战,遇到乱兵打过来,一家人就跑去上海亲戚家避难。有一回,常州的舅舅一家也逃难到了上海。舅舅有个一岁多女儿,叫素玉。他带着小素玉到处玩,一派天真烂漫。

两家人的小孩子凑在一起,拍了一张照。老赵给我看照片——四个小朋友乖乖地坐在台阶上,分别是1岁、2岁、3岁、4岁。老赵说,这叫哆唻咪发,“我是发,她是哆”。

1937年苏州沦陷,他跟着父母逃难至武汉,就读于国立第二中学。日机常来轰炸,他亲眼目睹一列火车中弹,燃起熊熊大火,一头栽入江中。14岁的少年攥紧了拳头。

1938年初,国立第二中学西迁,师生分批乘船抵达重庆。在重庆,意外地与素玉一家重逢。他还记得,素玉扎两个小辫子,害羞地躲在妈妈身后。不久之后,他跟着学校再度西迁去了合川,素玉则随父亲前往皖西。

1939年,中学毕业的他毅然报考黄埔军校。先是顺利通过了体检,笔试是数理化加英语作文,最后一关是面试。老赵说,不知道面试官是不是特别看重外形,进军校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帅气。

他至今记得,军校大门口贴着两幅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他觉得自己来对地方了,“大丈夫当如是”。新兵前三个月打地铺,三个月后换成上下铺。伙食是糙米饭加牛皮菜,每周一次大肉。大家都是满腔热血,玩命地训练,玩命地学习。晚上熄灯了,还有人拿着电筒在被窝里偷偷看书。当然,遇到节假日,小伙子们也会三五成群,去成都市里耍一耍。老赵笑言,我们军校的小伙子很受欢迎的,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要跟我们谈朋友。

由于成绩优异,他被点名留校任教,先后任黄埔18期区队副、19期班长、21期区队长,挂上尉军衔。一边训练新兵,一边等待上阵杀敌。1945年8月7日晚,听见街头报童奔呼号外,得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喜极而泣”。9月3日,日本投降签字日,军校师生在春熙路上举行胜利大游行。老赵一声戎装,配枪配剑,走在方阵前面,“军乐齐奏,礼炮连鸣,此景难忘。”

抗战胜利后,他随部队驻扎宁波。路过常州时,他去舅舅家探望。一进院子,看见一位身着旗袍的少女,抿嘴朝他笑,“阿哥回来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当年的小素玉,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49年初,风雨飘摇。三月,他回苏州探亲,收到部队急电:速归。那时的交通系统已经半瘫痪,从苏州去宁波,只有经上海走水路一种选择。他赶去上海,打算搭乘轮船去宁波。到了(十六铺)码头才知道,去宁波的船一天前停运了。

他留在上海,等待时局变化,等来的是国军节节败退的消息。

4月23日,南京解放。

4月27日,苏州解放。

5月13日,昆山解放。

5月28日清早,他走出屋子,发现满大街睡着兵。他意识到,自己正目睹江山更迭。

在这历史转折的时刻,个人的命运渺小不值一提。他所属的部队后来从宁波撤到舟山,又从舟山撤到台湾。很多人至死不得再踏上故土。

三、
6月初,他回到了苏州。

思来想去,他决定主动去公安局交代。左邻右舍都知道赵家儿子参了“国军”,隐瞒是没有用的。生怕一去不回,带好了被褥和换洗衣物。他自觉问心无愧——考黄埔军校是为了打日本,内战中也没开过一枪。于是把自己的“反动经历”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工作人员只是笑笑,告诉他可以回家了。当时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回家也是无所事事。他父亲有个朋友叫顾颉刚,当时在写《五经注解》,看他的毛笔字好,就请他帮忙抄写。一抄就是一年。

第二年,素玉从常州来苏州念书,暂住在赵家。他心情苦闷的时候,素玉陪他谈心。晚饭后,掌灯时,两个年轻人,绕着花园小径,一圈圈地走。

老赵还记得,有一回他去找素玉,素玉正在灶台烧火。两人坐在灶前,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一边把扎好的稻草结送进炉膛。炉火熊熊,映着两张年轻的脸。素玉叫他背转过身去,用手指在他后背上写了一个字,让他猜。猜了几次都不对,素玉笑他笨。他不服气,叫素玉也转过去,在她背上也写了一个字。

素玉写的是思,他写的是诺。不知害羞还是故意,当时两人都没有猜出来。

“我们相爱了。她爱了一个一无所有、前途迷茫,且随时可能遭受风雨袭击的人。在我们相恋的三个多月里,没看过一场电影,没进过一次馆子,没到过一个园林,没拍过一张照,更没有送过她一件小礼物。我们只是在假山边,借着一点月光,讲讲心里的话。”

他年轻气盛,不愿坐在家里吃闲饭。“反动军官”像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头顶,苏州没一家单位敢要他。1952年初,经父亲朋友介绍,他来到上海的大光中学(后转至六十七中学),担任体育和俄文教员。

那年国庆,学校放假三天,他回苏州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没有婚纱,没有鲜花,他买了一件方格子衬衫送给素玉,算是结婚礼物。母亲撸下了金戒指,戴在儿媳妇手上。家里摆了两桌酒,请了一些亲戚来。趁着国庆,放了些鞭炮。

他没敢告诉学校,生怕有人说“反动军官气焰嚣张”。

婚后第三天,他一早得赶回学校。素玉送他去火车站。天还没亮,两人手牵着手,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火车缓缓开动,她微笑着挥手,向后退去,退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送郎送在一里墩,手托荷包送亲人,荷包好比妹的心,千里万里伴郎君。

送郎送在二里墩,满园韭菜绿茵茵,刀割韭菜根还在,我送郎君情意深。

谁也想不到,往后的三十多年里,这一幕竟一再上演。

四、
那时候,回一趟苏州不容易:先从六十七中学坐63路公交车去上海北站,火车开两个多钟头,在苏州站换1路公交,过平门、接驾桥、醋坊桥,在十全街下车,走到滚绣坊的赵家。

学校每周上六天课,礼拜天也经常有学习和运动,他是重点批判对象,轻易不能请假。碰到寒暑假,回去时间长一点,要先去粮站把上海粮票换成全国粮票。到了苏州,还得在派出所登记临时户口,离开时再撤销。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有机会就回去。有时周六上完课再去赶火车,到家都快半夜了。之前故意不说,要给妻子一个惊喜。

日记里写,“极尽缱绻”、“不知东方之既白”。我读着有点不好意思,老赵却神色坦然。是啊,94年的风风雨雨,世事洞明,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靠在他的胸前,遐想着未来的日子:等你调回苏州,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备课的时候,我给你冲杯牛奶。

有一次,素玉急性腹绞痛,幸好他在家,推着自行车送她去医院。她坐在车后架,疼得嘴唇都紫了,还替他擦汗:“你那么大年纪,还这么辛苦。我不想死。我还想等你回来。”

他年年打报告,要求调回苏州,始终批不下来。后来有人劝他,别想着回苏州了,“上海的国民党师长军长一大把,有什么事轮不到你头上;回苏州,你一个上尉营长就是大官。”

除了最便宜的一角三分的勇士牌香烟,他从来不给自己买什么,领了工资就给素玉和两个儿子买礼物。有一次,他给素玉买了件7块钱的丝绒旗袍,拿回家里,素玉又是开心又是责怪:怎么买这么贵的衣服,换成布衣服都可以买好几件了。

那件丝绒旗袍,素玉平时舍不得穿,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儿子问起来,她就说:你爸又不在,穿给谁看呢?哪天若是拿出来穿在身上,再“弄弄头发”,邻居见了会偷笑,知道“大哥要回来了”。

在粮食供给最困难的那几年,素玉因营养不良,全身浮肿,小腿一按一个坑,半天弹不回来。两个儿子也成天嚷嚷着喊饿。当时的国营粮店只有山芋不需要凭票。一次听说某个粮店来了一批安徽山芋,素玉天不亮就去排队。她挑着扁担,兜着几十斤重的山芋,颤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走一个小时才到家。

有熟人遇见,说啊呀素玉,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啊。

素玉笑笑说,没办法,小囡要吃呀。

他们写了很多信,“朝寄平安书,暮寄相思字”。字里行间,不过是些家常里短,柴米油盐。

1月27日,“你单身在外,病了无人照料。这种苦恼我深有体会。你身体好我才会心情愉快。”

2月18日,“你走后我的睡眠就差,非服安眠药不可。睡不着心乱难受。为了我,你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过分节约。”

6月19日,“如回家把脏衣脏被带回,我给你清洗。”

……

只有一小部分信件保存下来,大部分都在文革中烧毁了。

他记下了每一个和妻子团聚的日子。哪一年,哪一个月,回家几次,每次几天,清清楚楚。从1952年他去上海,到1984年素玉去世,32年来,他俩在一起的时间总共是1915天,合五年零三个月。一大早赶火车去上海,也算一天。半夜回到家里,也算一天。

有你在身边,便是生命中最美的日子。

五、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作为“反动军官”、“专政对象”,他被关进“牛棚”。学校“停课闹革命”,安排他干最脏最累的活——砌墙、拉大车、调水泥、打扫厕所、修理破旧课桌椅。夜里,通宵达旦地开会、交代、写检查、揭发和被揭发。

红卫兵呼啸来去,铜头皮带不时往“牛鬼蛇神”身上招呼。不断有教师被批斗,被侮辱,被毒打,乃至“自绝于人民”。

红卫兵请来一尊三公尺高的“宝像”,规定“牛”出校门时,须向宝像鞠躬。此时,坐在校门口嬉笑打闹的小将们一高兴,便可肆意戏弄“老牛”。有一老教师就被迫绕着大礼堂爬了一圈,一边爬一边学狗叫,众红卫兵在一旁拍手叫好。老赵不愿遭受这样的侮辱,坚决不出校门。正值炎夏,洗澡须出校门外。老赵硬是忍着一个夏天没洗澡。夜晚趁人不注意,用自来水擦擦身。

有一次,红卫兵小将们闲得无聊,从“牛棚”里拉来几个“牛鬼蛇神”,命令“老牛”们向教室黑板上方的宝像请罪。“老牛”们排着队,依次走到黑板前,弯腰成90度——“敬爱的毛主席,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反动军官XX向您请罪。”众牛请罪完毕,小将们怒不可遏,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你们这帮“老牛”死不悔改,居然敢对毛主席不敬!重新请罪!”众牛面面相觑,只得再请一遍罪,仍然被训斥。重复了四五次,还是过不了关。有个“老牛”大着胆子问,“小将同志,我们是罪该万死,但也万万不敢藐视毛主席。还请小将同志指点。”小将轻蔑地笑了,“你们这帮人,骨子里还是反动。请完罪一个个转身走回来,不是屁股对着毛主席吗?”众牛恍然大悟,再次向宝像请罪,然后倒退着离开。

另一次,有个红卫兵小头目指着老赵,随口命他朗读《毛主席语录》第273页。老赵一声不吭。红卫兵火了,反革命分子气焰如此嚣张,居然藐视毛主席,抽出铜头皮带要打。老赵说,小将同志请息怒,您一定是故意考验我的。您看,《毛主席语录》一共才270页。

工资冻结,每个月只发70元生活费,还得给家里寄去50。每逢“牛”领生活费,小将们便想方设法前来“借”钱。老赵生怕活命钱被“借”走,把钱缝在内衣里或塞进鞋垫下。学校里有个小饭摊,他每天中午去吃三两米饭,一碗豆腐汤,合一角三分;偶尔叫一碗菜汤面,两角一分,“汤里加辣酱,味道真好。”

最令他痛苦的是,批斗结束,或是“运动”暂告一个段落,别的“牛鬼蛇神”可以回家,和亲人团聚。他还得住在“牛棚”里,独自咀嚼着屈辱和孤独的滋味。

他趁着运动的间歇期,偷偷溜回了苏州。几位小将一路追到苏州赵家老宅,勒令他“老实点”,“回上海交代问题”。

临行前,他剪下素玉的一角衣裳,藏在身边。想家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摩挲着织物的质地,仿佛能触及体温。

革命的洪流同样席卷了苏州,红卫兵到处抄家破四旧。素玉带着两个儿子,紧锁了房门,“抄自己的家”。明代、清代的瓷器,之前没有上交国家的,忍痛都砸了,留着就是罪状;几百幅名家画作付之一炬;老赵的一件军便服绞成了碎片,又拼拼补补缝成一件“百衲衣”,给小囡穿;素玉所有的旗袍、高跟鞋,也都绞烂了。

翻出那件老赵送的丝绒旗袍,她对儿子说,你爸最喜欢这件,姆妈再穿一次给你们看阿好?

穿好了。儿子说,姆妈,真好看。

她实在舍不得剪,于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把它藏在壁橱的夹板里。等到文革结束,家里只剩下这一件旗袍了。

还有那些情意绵绵的信件,都烧了,生怕被翻出什么“反革命言论”或“资产阶级情趣”。烧一封,叹一口气。她对儿子说,我跟你爸两地分居那么久。这些信,我本想留着,等我们以后老的时候看的。

一共烧了548封信,只有一小部分后来写的留到了今天。老赵数了又数,274封。

六、
1984年的春节快结束了,老赵打算回学校。行李里夹着一份退休申请,还有素玉平时省下的四十个鸡蛋,让他给自己加点营养。

本来他一年前就到了退休年龄,校长找到他,说以后不开俄语课了,也不打算招俄语老师,“你好歹送完这届学生吧。”

他铁了心,这次无论如何要走。两地分居了32年,他想,终于可以团聚了。像电影里身经百战的老兵,憧憬着“打完这仗就回家”。

临走前一天,素玉一早起来说头疼,后来说好点了,还给孙女洗了尿布。白天素玉去居委会上班,下班回家后和儿媳一起做饭。晚上10点,她铺好了被子,突然一阵头晕。老赵扶她坐在床边,她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好像睡着了,就再也没醒来。

送到医院,素玉已经停止了呼吸。突发性脑溢血。医生叹口气,送太平间吧。老赵蒙了。他不敢相信,素玉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世界在他面前无声地坍塌。老赵哽咽了,素玉,我们回家。

老赵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成年后,他一共哭过三次。第一次是45年日本投降,第二次是49年江山易帜,第三次,不为民族也不为家国,为一个女人。

回到家,老赵把素玉抱到床上,盖上她亲手铺的被子。素玉像是睡着了,神色安详,手指还带着余温。可是,无论他怎样呼唤,怎样摇她的手,素玉也不会醒来了。

想起素玉曾说过,有个算命的瞎子说她有三十年的帮夫运。瞎子告诫她,运不可用尽,用尽了便是生离死别。当时素玉还是个姑娘,压根没往心里去。

后来,老赵经历了八次政治运动,每一次都是惊涛骇浪,每一次都涉险过关,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护佑。那个年代,有多少人没有撑住,便永远地沉了下去。

三十二年,就这么如履薄冰地过来了。是尘缘尽了吗?

老赵老泪纵横。他情愿相信,瞎子说的是真的,这些年是素玉在保佑他。他是她的羁绊,她是他的菩萨。

送郎送在八里墩,八宝丝带送手中,丝带本是千条线,勒在腰里记在心。

送郎送得没踪影,看不见郎君一丁丁,前走三步头发晕,旋旋得跌了个坐骨蹲。

他对两个儿子说,这个床,你妈妈一个人睡了几十年,我要陪陪她。

我不忍心问老赵,如何熬过那些最初的漫漫长夜,我只知道,以后的好几年里,每晚入睡前,他都会呼唤三声妻子的名字,素玉,素玉,素玉。

素玉去世的第十天,他定定神,给妻子写信。许多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像迟到的雨水和泪水,一滴滴落在纸上。从1984年的2月20日,写到1986年11月14日,写了三年,总计一千封。

在第一千封信里,他写,我不打扰你了,但我会一直想你。

老赵至今保留了写日记的习惯。每一篇,在日期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数字。比如“2016年5月17日,11769”,代表离开素玉的第11769天。

七、

素玉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闭门不出。偶尔出去一趟,看见别的老头子老太太一起走路,心里难过得很,干脆不出去了。

儿子劝他再找一个伴。他笑,我这辈子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儿时的颠沛流离,少年的军校生涯,青年的千山万水,六十七中学的宿舍和牛棚,最后,寄身于这间小小的蜗居。一辈子向往家的温暖,家却咫尺天涯。

老赵自嘲,命该如此。

有人请教他养生的秘诀。老赵笑了,我一不吃补品,二不打太极,每天一包烟,养什么生?

来人不死心,那总有些人生经验和感悟吧。

老赵想了想,要说感悟,大概就是“静”和“净”两个字。静则不扰,净则不惧。一个人,一杯茶,一支烟,听听广播,看看电视。有时想起过往的岁月,就写两笔。安安静静地活着,干干净净地把日子过完。

或许,经历了如此漫长跌宕的岁月,一个普通人遭遇的一切生离死别,都只是“小离别”。无数人被历史的车轮碾过,零落成泥,无声无息。早已过了宠辱不惊的年纪,千种滋味,万般劫难,仿佛都已远去。暗夜里,闭上眼睛,依旧是你的笑意。

“其实懊悔的事情有很多,当初为什么要来上海,为什么不坚持前一年就退休,她喜欢旅游,为什么不早一点带她出去走走。不能多想。命运面前,一个人的悲欢是很渺小的。但这是我的全部。”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老赵为什么情愿独处。他的生命里有过一个人。这个人走了,他就是孤独的。无论走到哪里,人声喧哗人潮汹涌,他都是孤独的。

我在老赵家坐了很多个下午,喝了他很多茶,也吸了不少二手烟,听他讲长长的一生。前六十年的主题是分离,后来则主要关乎怀念。有时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再去听那些天荒地老的爱情,终究是隔了一层。就像从没离开香港的人,听“我的世界开始下雪”,只觉得那是多么遥远而不容辜负的深情。

老赵说,这辈子,算是喜欢过了。他那个时代的人,不习惯说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