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1 部门十二个女同事,吴遐跟山竹最要好,一方面是年龄上接近——十二个人里,年过三十的就她们俩。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们有个共同的敌人——失眠。好多年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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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门十二个女同事,吴遐跟山竹最要好,一方面是年龄上接近——十二个人里,年过三十的就她们俩。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们有个共同的敌人——失眠。好多年了,她们一直是它的手下败将。
午后,她们常去公司健身房打几局羽毛球,据说适当的运动对睡眠有帮助。
球场上,吴遐多数时候是占优势的,偶尔山竹超常发挥,也能赢几局。例如这次,山竹上来就连赢三局。还要再开第四局,吴遐连连摆手:“不打了!”扫了眼山竹潮红的面颊,带着一丝厌恶走向场边的长椅。
山竹笑盈盈跟过去,挨着吴遐坐下,咕嘟咕嘟喝掉小半瓶纯净水,酣畅地舒了口气。
吴遐冷眼瞧着她。她一直在笑,从场上笑到场下,幸福感泛滥——恋爱中的女人就有这么可笑。
“你跟那个人怎么样啦?”吴遐故作不经意地问。
山竹跟沈墨在一起快三年了,吴遐从来不信他们会有结果。
山竹一双大眼睛情波潋滟,说:“他昨晚发誓说,过年前一定把所有障碍都排除掉。”
“你信了?”
山竹垂下眼睑:“不然怎么办呢?”
吴遐原想批判沈墨一番,提醒山竹别忘了已多次被他忽悠,但忍住了。恋爱心理她是懂一点的:旁人越反对,当事人越起劲。可啥都不说,心里噎得慌。她故意把胳膊搭在山竹肩上,笑着调侃道:“你啊,孩子都上小学了,还成天情啊爱的,真羡慕你的好心态。”
“什么好心态!”山竹叹道,“要是有你那样的眼光,一次就选对人,何至于三十多岁还厚着脸皮谈恋爱。”
“老夏有什么好的。”吴遐一脸嫌弃,“我们三天两头吵,他呢又死皮赖脸,再怎么吵也不肯离,烦透我了。”说完不等山竹搭腔,抓起球拍起身离开。

2
两人在办公楼前分了手。山竹说抗抑郁的药吃完了,得再去开点,便往停车场走。吴遐独自回办公室。走到工位旁,她发现绩效考核手册发下来了,忙翻开看。真是怕啥来啥,上个月的绩效等第又是C——基本合格。
公司的绩效制度,一年累计得三次C,年底是会被降岗乃至解聘的。虽然对像她这样的资深员工,多半会网开一面,但光是在名字底下画上C,就已经是羞辱了。
面对C的恐惧和羞耻,山竹跟她是一样的。作为部门年龄最大的女员工,又饱受失眠折磨,无论拼体力拼智力,都不是年轻同事的对手,因此C落在她俩头上的概率是最大。所不同的是,山竹选择了沉默,而她每次都要抗争一下。
有一回,俩人聊起此事,她说顺了嘴,告诉山竹,找部门总监关慕林闹一下,他还是有可能同意把C改成B的。山竹记住了,下次得了C,就钻进关总的独立办公室,滔滔不绝倒苦水,求他高抬贵手。
关总坐在转椅上笑着说,目前的绩效制度确有不合理之处,但全公司都在执行,不可能因为几个人反对就作废,只能想想变通的办法。
山竹问他有没有想到办法。关总不置可否,伸手捏住她的右臂,轻轻一拉,原以为她会识趣地坐进自己怀里,不料她竟奋力挣脱开了。
关总愣了一下,干笑道:“哪那么容易!我们部门每季度强制分配一个C,工分最少的不是你就是吴遐,所以这个C只好给你们中的一个。按到别人头上,全部门都会造反。”他手一摊,“你不想要这个C,是不是叫我把它给吴遐?”山竹连忙摇头。
下班后,山竹约吴遐在一家茶餐厅吃晚饭,将关总办公室发生的事讲给吴遐听,讲到关总问是不是要他把C改给吴遐时,她想起什么,戛然收声。双方都狼狈不已。
“她是成心敲打我吧?”吴遐想着,不仅狼狈,而且愤怒了。
此后,她俩再没提过绩效考核这茬儿。

3
吴遐将绩效手册塞进抽屉,眼不见心不烦,捧起茶杯往茶水间走,刚出办公室,就撞见沈墨迎面走来,锋利的目光削在自己脸上。
擦肩而过时,吴遐听见沈墨压低喉咙冲自己咆哮道:“你少在背后搞事情!”
“你再说一遍!”她羞愤交加,转头瞪着沈墨。
“什么?”沈墨惊讶地望着她,鼻翼皱起嫌恶的法令纹。
又是幻听吗?吴遐窘到极点,拔腿逃离,险些绊自己一跤。
沈墨是徽州人,七年前来这座城市读书,毕业后考进这家国企在办公室做笔杆子。吴遐向来是瞧不上他的,即便当着山竹,也难掩对他的轻蔑。山竹称赞他正直、有才华且体贴人。吴遐则认定他除了会写几篇破文章外一无是处。何况他的年龄比她俩小了半轮有余,跟这么个愣头青,能有啥共同语言?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时山竹正同何明闹离婚,公司派她跟沈墨及另外几个同事,一道去北京参加培训。在那之前,她甚至没法儿将沈墨的脸跟名字对上号,不过半个月,回来后他们已经是一对了,甜蜜得像两块化在一起的水果糖。
吴遐坚信自己反对山竹与沈墨交往是出于朋友的善意。不但山竹自己的婚姻还没处理清爽,沈墨那边也是有家庭的。跟山竹去北京前三个月,沈墨的妻子刚生了对双胞胎,他怎么可能抛弃新鲜出炉的四口之家,一头扎进跟山竹虚无缥缈的温柔乡呢?
可不知沈墨给山竹灌了什么迷魂汤,山竹一口咬定,他们是百分百的真爱,而真爱是可以冲破一切阻力的,于是她下定决心跟何明办了离婚,把他赶出了家门。孩子自然留下跟她,虽然她并不喜欢做母亲,但何明在她眼中太不靠谱。她把刚退休的父母从成都劝过来帮着带孩子,然后一心等着沈墨冲破家庭来娶自己。
起初,沈墨也拉着妻子去办离婚,结果被工作人员告知,孩子出生一年内父母不得协议离婚。沈墨便拿这话搪塞山竹,并以照顾幼儿为由留在妻子身边。山竹不想破坏自己温婉贤淑的形象,只好默默接受了这样的局面。一年后,沈墨从热恋的高烧中冷却下来,态度越发暧昧了,搬出各种理由敷衍山竹,拖一天是一天,三年了,依旧前路渺茫。
吴遐靠在椅背上,呷着碧螺春想:看他们怎么收场吧。

4
工作效率已大不如前,处理完当天的事,到家已八点多。吴遐打开过道灯。光线很柔和,家具们依然被惊醒了。真皮沙发、红木餐桌、停摆了不知多久的落地机械钟……集体怒视着她,一副不欢迎的架势。
听见门响,小张从保姆房里探出上身,叫了声吴老师,顺嘴说道:“我还以为是夏老师回来了。”
她是故意的。吴遐想。她明知道老夏快半年没回来了。以前偶尔过夜的小房子,已反客为主成了他正式的家了。吴遐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撕碎了像垃圾一样扔在大街上,可她一动也不动了。她的身体和工作都岌岌可危,不管老夏回不回来,这个家都得仰仗他撑着。
她没搭理小张,上了楼。
女儿夏沫房里亮着灯,光线从房门底下淌出来。吴遐旋转门把,推开房门。
“进别人房间能不能先敲门?”坐在写字台前敲电脑键盘的夏沫猛地转过身来,满脸嫌恶地厉声责问。
吴遐本想跟她聊聊学校的情况,尽管并无兴趣,但终究是做母亲的责任,何况夏沫明摆着偏向家都不回的父亲,令她感到莫大的耻辱,因此她屡下决心,要拿出积极的姿态来改善母女关系,可是每一次,夏沫刚流露拒斥之意,她就忙不迭缩回来,而后又懊恼不已。
认了吧,你跟她的关系是搞不好了。吴遐回到主卧,边淋浴边想,自从那天夜里,无意中听见夏沫对父亲说的话,她的母爱就熄灭了。
“你想换老婆就换,我完全不介意。”夏沫说。
此刻吴遐蜷在飘窗上抽烟。卧室正对护城河,对岸蜿蜒着一段景观城墙,当中耸立着一座三层的城楼,檐角装饰的彩灯像三行不眠的眼睛。虫声与蛙鸣压迫着空气。她心口闷得难受。
她掐灭烟蒂,关严窗户,抓起手机,拨给了何明。
“方便讲话吗?”她笑着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接着说,“那个……你前妻跟她的小男人快修成正果了。”她转述了球场边的谈话。
何明边听边嗤嗤发笑,等她说完,淡定地问:“你信吗?”
吴遐笑而不答。
“有空出来,请你吃饭哈。”何明说。这顿饭约了十几次了,还没吃上。
吴遐拿不准自己对何明是什么态度。
何明和山竹都是成都人,又是当地一所学院的校友,毕业后结伴来这座江南名城旅游,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山竹因为形象不错,性格又开朗,竟被这家出了名难进的国企录用了。何明便跟着留在这座城市,可一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山竹感激他为自己留下,征得父母同意后,早早地跟他结了婚。
山竹的父母掏了婚房的首款,还出资帮何明开了家软件公司。原想着小日子从此蒸蒸日上,谁知公司一直不景气,何明又交了帮狐朋狗友,整日混迹于娱乐场所,终于在一间KTV里,跟个小姐一道被警察摁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幸亏吴遐老公认识公安的人,打了招呼,悄悄把他放了。山竹这才想起要查查他的经济状况,却发现他早已囊空如洗,还欠着几十万赌债。
那时山竹刚做妈妈,正休哺乳假,受了一连串刺激,便开始夜夜失眠。吴遐去看她。她眼睛哭成了两个水蜜桃,数落起何明就停不了口,赌咒发誓要离婚。
吴遐嘴上温言劝慰,心里却不以为然。她比山竹大三岁,也比山竹早结婚两年,她的老夏也变质了,相比之下,她觉得何明更值得谅解。
山竹的职业生涯可谓顺风顺水——起码头五年是这样。经手过几个漂亮的项目,又是文艺积极分子,在公司小有名气,历任领导都比较认可,虽然离爬上中层还欠点火候,不过仿佛也是早晚的事。她信心十足,并不着急。总之,那时的她,眼前是灿阳千里一马平川,对人生路途上的陷阱毫无知觉,更别说黑不见底的深渊了。这样一位光之女神,怎能理解失败者的苦闷?活在妻子阴影里的何明,越渴望成功离成功越远,除了自暴自弃,还能怎么办?
到那时为止,吴遐跟何明还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却忍不住暗暗替他抱不平。他俩终于离婚后,吴遐反而跟何明走得近了。何明第一次打电话约她,吴遐还以为他对自己有意思,等到弄清他的目的,不禁有些恼怒。
他只是想从她这儿打探山竹的消息。他不甘心失去山竹,还想挽回那段糟糕的婚姻,希望她及时告诉他山竹跟沈墨的感情状况,一旦发生危机,好杀个回马枪。
吴遐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很生气的,竟然答应了帮忙,而且一直很尽责。
随着事业有了起色,何明身边已不缺女人,挽回山竹的心早淡了,但他仍保持着向吴遐打探她近况的习惯。
“为什么?”有一次,吴遐直言不讳地问,“你想亲眼看着她走向幻灭,然后后悔、羞愧,对不对?——够狠的啊你,她好歹是你儿子的亲妈呀!”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何明笑道,“正因为她是我儿子的亲妈,我得知道她啥时候掉下悬崖,好及时托她一把,尽一下人道主义义务。”

5
吴遐点燃一支沉香,插入青瓷莲花香托,摆在床头柜上。都说沉香能安眠,想当然罢了,不过她喜欢沉香的气味。
山竹自认为被失眠折磨得生不如死,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今年春天,终于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在吴遐眼中却不算什么。
山竹是婚姻触礁后才失眠的,而她吴遐的失眠史要悠久得多,几乎能追溯到记事之初。即便在心情最舒畅的那几年,也没完全摆脱。
小时候,爸妈都在远郊的矿上工作,矿区没学校,只好将她寄养在舅舅家,几个月才见一次。
舅舅是报社记者,舅妈在报社当收发员,他们也有个女儿,比她小一岁。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对两个孩子是一视同仁的,甚至还偏向她一些,例如每当她跟表妹一起闯了祸,他们都只骂表妹不骂她。
然而,正是包括特殊优待在内的微小差异,让她时时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于是有意识地疏远他们。当他们一家在客厅看电视时,她就躲在跟表妹共用的房间写作业,没有作业写就看报纸翻杂志。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报纸杂志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新闻,让她对外面的世界既好奇又戒惧。
这样的生活,虽然透着难堪的苦涩,表面倒也相安无事。
五年级,初潮后不久,一天夜里,她梦见舅舅蹑手蹑脚来到床边,把头埋向自己下身,吓得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舅舅正弯腰扯着被角。她闪电般跳下床避到墙角,颤声道:“你敢猥亵我,我就喊人!”
舅舅愣了会才明白过来,笑道:“做噩梦了吧?我来给你和表妹掖掖被子……”
表妹被吵醒了,坐起来茫然地望着两条黑影。舅妈闻声从隔壁房间走来,打开灯问怎么回事。
吴遐泪流满面,指着舅舅恳求舅妈:“他想猥亵我,帮我报警!”
舅妈困惑地望着丈夫。舅舅解释了一下“猥亵”的意思,撇撇嘴,表示莫名其妙。
她不依不饶,执意要回家。舅舅舅妈都感到受了侮辱,等她爸妈赶到,便不挽留了。
爸妈只好把她送去跟孀居的外婆住。她那样讲舅舅,外婆自然对她有看法。好在再忍受一年多,进了初中,就可以住校了。
住进学生寝室,摆脱了与不亲的亲人相处的难堪,但夜深人静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呼噜声依然折磨着她衰弱的神经,一觉睡到天亮依然是种奢侈。不过,比起后来的整宿无眠,那时还算幸运的。
直到大学毕业,她都没谈过一场恋爱,也没交过一个推心置腹的同性朋友。在她看来,校园里的爱情、友情都是泡影,反正毕业后要各奔东西,何必浪费精力经营这些?
她跟老夏是工作上认识的。那时老夏还是区法院的助理审判员,朴实而正派,对种种司法黑幕痛心疾首。当然,他不会轻浮到四处放炮,出于信任才同她说说。
交往了一年多,他们就领了证,好像是急了点儿,但她太渴望有个家了,在那之前,她还没有过真正的家。好在她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她从未对婚姻抱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想找个说得到一块儿去的人简简单单过日子。老夏不是这样的人谁是呢?
她一遍遍给老夏讲自己的身世遭际,老夏一遍遍默默倾听,听着听着,给她一记吻或拥她入怀,认真地保证,她的苦难到头了,余生中,他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再伤害她一根寒毛。那时的她多么幸福啊,那么矜持的一个人,依旧控制不住在脑海里放烟花。
终究是恋爱经验少,她没想到男人是说变就变的,老夏也不是特殊材料。他的耐心流失得很快,她却仿佛浑然不觉。终于,当她再次回忆伤心往事时,他开始微露讽意,再多几次,他便露骨地呛声了——谁没个童年阴影呢?那么点破事,叨咕个没完,成天哀哀戚戚,睡个觉都不安生,拿自己当西施呢还是林黛玉啊?
从震惊中冷静下来,她开始全面审视他的变化。他这些年事业很顺,当初的助理审判员如今已贵为民庭庭长。他的收入比职级涨得更快,远远超出她对法官薪俸的预期,可她却从未想过有啥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听见了危机的吼叫,却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冲过来。
果然,龃龉了大半年,他提出了离婚,坦白告知自己有了别的女人。她当然不答应,扬言要去单位揭发他。他知道她的不理智是一时的,她不会不懂一损俱损的道理。不离就不离吧,他比她耗得起。他开始频繁外宿,只偶尔回来看看女儿,后来发展到带女儿去小房子吃饭,未来会怎样?她尽量不去想。
马路上洒水车单调的电子乐从窗缝钻进来。她不禁一阵恐慌,天快亮了,一个晚上又快没了。她必须睡会儿,否则又要不人不鬼地去公司了。

6
三伏天,部门团队活动,关总定在90公里外的人间第一村,为期一天半,吃饭、娱乐、住宿都在村中唯一的摩天大楼里。刘遐和山竹自然同住一间。
晚餐后,大家拥着关总去负一层的KTV唱歌,山竹推说腹痛拒绝参加,吴遐本就不擅唱歌,便托词照顾山竹,一同回了21层的房间。
两人先后洗漱完,对坐在落地窗前两张单人沙发上,欣赏这座摩登村庄的华丽夜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门忽然砰砰响,关总在外面喊山竹的名字。山竹打手势示意吴遐别出声,假装没人。吴遐假装没留意山竹的手势,麻溜地起身开了门。
关总一身酒气晃进房里,对吴遐说:“你去唱会歌,我跟山竹聊点事。”
吴遐犹豫了一下,抓起装着手机和房卡的手袋出了房间。房门随即关上。她径直走出酒店,漫无目的地游荡,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要开门?为什么要出来?你看不出他的真实企图吗?边问边在心里使劲摇头。
沿环村公路兜了两圈,看看时间,一个钟头过去了,便转身回酒店。敲门,无人应,吴遐深吸一口气,掏出房卡,刷开房门。
山竹背靠落地窗坐在地毯上,头脸衣服一片凌乱。吴遐奔过去蹲下,努出吃惊的表情,问发生了什么事。
门被关上后,山竹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关总请求道:“我吃过安眠药准备睡了,有什么事明天聊行吗?”
关总不吭声,猛地搂住她的腰,没头没脸一通狂吻。山竹懵了一会,回过神后,使出浑身力气挣脱控制,逃至落地窗前。
关总也有点发懵,白痴似的问:“为什么沈墨可以我不可以?”
“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山竹羞愤地说,“好像就因为我跟沈墨有那层关系,全世界的男人都可以跟我上床!”
吴遐无言以对。山竹接着倾诉:“他还威胁我,说他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沈墨从公司撵走……”
“然后你就……让他得逞吗?”吴遐捂住心口问。
“当然没有!”山竹大声说,“要不是碰巧来大姨妈,说不定……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吴遐松了口气,直想笑,忙控制住,不过表情中的细微变化,还是被山竹觉察了。她责问道:“你为什么要开门?没看见我的手势吗?”
吴遐一阵发窘,叹道:“我怎么想得到他会这么明目张胆呀!”
“算了,不怨你,只怪我没有丈夫,没丈夫的女人,人人都敢欺负的。”山竹幽幽地说,转头望向窗外,“恨不得跳下去一了百了!”说着又哭得山呼海啸。
吴遐握住她颤抖的肩膀安慰不迭。山竹渐渐止住哭泣,转过脸庞特真诚地说:“想不通你怎么也会失眠,你有老夏那么好的丈夫呀!”

7
从人间第一村回来后,关总好像啥事都没发生,山竹却越发不安了。她想,这家公司是不宜久留了,可辞职的话,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能去哪儿呢?
这个结还没解开,家里又出了乱子。工作中,母亲突然来电话,说成都检察院来了两个大个子,将她父亲带走了,说是涉嫌滥用职权谋取私利。山竹眼前一黑,忙请假回家。
父亲退休前在一家工程设计院当副院长,一直到退休,都是乘公交上下班的;女儿背着几十万房贷,也没能力帮着还……世上哪有这么寒酸的贪官?简直荒唐至极!
可再怎么不信,父亲被带走是事实。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完了,山竹给吴遐打电话,让她问问老夏在成都检察院有没有熟人。几分钟后,吴遐回电话说没有,只劝她别急。山竹又打电话跟沈墨商量,不料真正的危机在这里等着她。
俩人约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店碰头。沈墨也劝她别急,承诺会帮着找律师,然后絮絮叨叨分析可能发生的情况。
山竹忽然想起什么,说:“现在倒是一个契机。”
沈墨不明就里。
“你不是说过吗,从她那儿搬出来需要一个强大的理由。”山竹热切地说,几乎有些高兴,“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得有一个男人坐镇,我比她更需要你呀。”
沈墨半晌不言语。山竹心里的灯慢慢暗下来。
“我不就在这儿吗?”他嗫嚅道。
灯熄掉了。山竹浑身绵软,挣扎着起身离开。
沈墨跟着站起来:“我陪你去见律师。”
“不用了。”
出到门外,等了两分钟,他没追出来。她往家的方向疾走。风掀起满地落叶追着跑。她蓦然意识到:秋天了。
大约一个月后,父亲排除了嫌疑,自己回来了。山竹约吴遐在一家茶馆喝茶,回忆起那天风中的落魄,依旧难过得直掉眼泪。
“你俩算是分手了吗?”吴遐不禁暗喜。
“用不着明说吧?”山竹讪讪地说,“三年的感情越走越淡,彼此心里有数。”
吴遐被她的文艺腔弄得有点不舒服。
“对了。”山竹从包里取出一个首饰盒递给吴遐,“送你的。”是条铂金项链,蝴蝶形吊坠上嵌着三粒微小的钻石。
“什么理由?”吴遐笑问。
“送朋友礼物需要理由吗?”山竹挤出笑容说,“不是专门买的,在家里搁好久了,清东西的时候看到,就送你吧。”
“你自己怎么不戴?”
山竹摇摇头:“试过了,不适合我。”
午后的茶馆没什么人,山竹缓缓起身,坐到墙角的古筝后面,素手弹了半曲《云裳诉》,又回到茶桌前,揉着手指笑道:“好痛啊。”
吴遐常常觉得她矫情,这次却被牵动了愁绪,说不上为什么。

8
秋天快到头的时候,山竹自杀于一个晴朗的周日午后。三天后,冷飕飕的阴雨天,在西郊的殡仪馆火化。
告别厅里,亲属、同事、工作中结识的朋友,几十号人围着停在中央的遗体,个个神色哀伤,间或传出几声啜泣。
何明来了,关总也来了,唯独沈墨没出现。
何明冲站在遗体对面的吴遐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吴遐装作没看见。得知山竹自杀这三天,她的脑子一团糨糊,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顶着冷风来的路上,不由得有些哽咽,悲伤似乎苏醒了,可一进这间屋子,目光刚接触山竹的遗容,悲伤又不知哪儿去了。
由于仔细化过妆,山竹比活着的时候更好看些,但假得很,像尊来自冬天的玉石雕像,脸色灰白,蒙着薄薄一层霜雪。最突兀的是那条橘红色的丝巾,将脖子裹着严严的,掩饰自缢的勒痕。
吴遐望着她,只觉得硌眼睛。
关总代表公司致悼词,对山竹的工作业绩、艺术才华和为人处世的修养,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好像他给她打的那些C通通不存在、他跟她之间也从未发生过不快。
听完致辞,山竹的母亲止住哭泣,像撕去一层面皮似的,露出怪异的笑影,巡视了一圈众人说:“谢谢你们了,看到这么多好同事、好朋友都来送她,她一定可以含笑九泉了。”
吴遐听出了讽刺意味,头皮阵阵发麻,好在告别仪式很快就结束了。
山竹被推进火化间后,关总便向她的父母提出告辞,说还得赶回公司处理当天的工作,随后关照吴遐:“你是山竹最好的朋友,留下帮着安顿好。”
吴遐不免有些尴尬,好像他不叮嘱,自己就会跟着逃走似的。
留下的亲友分散在廊檐下,等待通知领骨灰。
山竹爸抱着外孙坐在不锈钢长椅上。因为起得早,孩子已经睡着了。何明在不远处抽烟。
吴遐陪山竹妈站在外侧的廊柱旁,安慰的话一下就讲完了,只好一同沉默着望向远处山坡上的塔松。
吴遐想起了没出现的沈墨,越发替山竹感到悲哀。
“那个人怎么没来?”她小心翼翼地问山竹妈。
“我们不欢迎他来。”山竹妈淡淡地说。
这时何明突然冲过来,气汹汹地说:“他要敢来,我弄死他!”
“谁又欢迎你来了?”山竹妈厌恶地瞪着何明。
何明讨了个没趣,扭头走了。

9
半小时后,粉末状的山竹被安置在殡仪馆东北角的骨灰堂。
吴遐挽住山竹妈,静立在骨灰龛前,思绪像风中流云,聚不起像样的悲伤。
“我对你也是有怨气的。”山竹妈忽然转过脸来说。
吴遐冷不丁听见这话,寒毛一凛。
她要说星期天的事了。吴遐想。
山竹妈说,那天上午,山竹在房里补觉,何明来看孩子。父子俩先是坐在客厅地板上玩飞行棋,然后捉起了迷藏。
山竹妈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叫《倾听百忧解》的书,一边留意着外孙,生怕他闯进主卧打搅妈妈休息,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已旋开门把进去了。
“慢点,别摔着。”里面传出山竹懒洋洋的声音。
以跟儿子捉迷藏的名义,何明顺理成章跟了进去。
山竹妈心口直跳,忙支起耳朵听,生怕何明说点什么刺激到山竹。虽然他俩的恩怨已是前尘云烟,心结却还梗在那里。
老朋友似的寒暄了几句后,何明果然提到了山竹避之不及的话题。
“听说你跟姓沈的小子快结婚了?”何明笑着问。
山竹没接茬儿。
“你还蛮幸运的。”何明接着说,“我了解下来,离婚带孩子的女人,是很难遇到真爱的,姓沈的小子对你倒好像真是一片痴心。我等着吃喜酒呢,你们抓紧哈。”
山竹妈恨不得冲进去给他两记耳光,叫他滚蛋。
他总算领着儿子出来了,准备换鞋离开,不料儿子抱起他的皮鞋跑进卫生间,不放他走。
山竹妈呵斥外孙,命他把鞋还给爸爸。小家伙不听。山竹妈只好喊蹲在阳台上莳弄花草的老伴儿带外孙下楼去小花园玩,顺便把他爸给送出去……
这些吴遐都知道。何明倒没撒谎。她想知道何明走后发生了什么。
“他们刚出去,山竹就穿着睡衣从房间出来,满脸泪水,也打开防盗门跑出去,但她没下楼,而是往楼上奔,一口气奔到天台边上,要跳下去。”山竹妈说,她追上天台,望着情绪失控的女儿,脑子一片空白,安慰的话却自动冒出来。劝了十几分钟,山竹慢慢恢复了些理智。
“你可以不把父母放在心上,我们不怪你。”做母亲的恳求道,“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你的儿子就在楼下呢。”
山竹把目光投向小花园,在如蚁的人群中搜寻儿子的身影。她找到了,他正跟七八个小朋友挤在跷跷板上,像羊肉串上的一片肉那样渺小可怜。外公在边上看着,唯恐他摔下来。没有人发现天台上有人。
山竹被母亲领回了家,像个闯了祸的小学生,规规矩矩坐在客厅沙发上。母亲刚松了口气,不料她又痛哭起来,把脸埋在手掌里说:“他是专程来笑话我的,他知道我是个没人要的女人了。”
“知道他不怀好意你还上当?”母亲微嗔道。
“可他说对了呀。沈墨是不会跟我结婚的。所有人都看得透透的,就我是个大傻瓜。”
母亲轻抚她瘦伶伶的脊背叹道:“你可不能太死心眼。爱情不是人生的唯一啊,你还有亲人,还有朋友……”
“我哪里有什么朋友,”山竹拼命摇头,“全是装装样子的呀!”
“吴遐不就跟你挺好的吗?我来叫她约你出去散散心。”母亲不容分说,找出女儿的手机打给吴遐。
回忆至此,彼此都讪讪的。
山竹妈对吴遐说:“你那天要是听我的,把她约出去,她就不会走了。可你已经约了别人,不方便叫她……”
吴遐记得,听着电话里山竹妈恳求的声音,她是动了恻隐之心的,可她确实走不开,也确实不方便叫山竹出来参加那场她跟何明约了几十次终于落实的饭局。
何明就坐在对面,笑嘻嘻望着她跟前岳父通电话。通话前,何明正眉飞色舞转述他对山竹说的话。他无疑是转败为胜了。那是他离婚以来最痛快的一天。
山竹妈用衣袖擦掉泪水,对吴遐说:“我不怨你了。我谁都不怨了。毕竟是她自己的决定,没人逼她。”
吴遐不以为然。如果不是沈墨欺骗她的感情长达三年,耗尽了她对生活的热情,她怎么可能放弃生命?
吴遐压抑着怒火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山竹妈肯定地说。
——山竹哭累了,说要睡一会,便起身回房。母亲忙说你好好休息,我弄好中饭去叫你。山竹进房后掩了房门,再没传出任何动静。
山竹妈烧饭的当口,老伴儿牵着外孙回来了。她忙钻出厨房,示意他们轻点,别打搅山竹休息。摆好饭菜后,她推开主卧虚掩的房门,一眼便望见女儿挂在卫生间淋浴房的横梁上,像个巨大的扫晴娘。

10
午后雨大了起来,一直下到深夜,吴遐加完班回到小区,快十点了。她的情绪灰暗至极,仿佛整个湿淋淋的夜都压在心口。打开家门,几乎就在开灯的一瞬间,那台机械钟“当当当”报起时来。吴遐毫无防备,手里的雨伞和包齐齐跌落,人也脚下一软险些摔倒。钟声一停,她立即情绪失控,厉声叫道:“是谁上的发条,成心不让人睡觉吗?”
小张慌忙钻出保姆房,无辜地直摇头,快步过去弄停了钟摆。
这时夏沫出现在楼梯上,鄙夷地俯视着母亲说:“这么点事,也值得大呼小叫的。”
吴遐按捺住怒火恳求道:“今天别惹妈妈生气好吗?妈妈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心情坏透了。”
“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我和爸爸还有秦阿姨说好了,这个周末就搬过去住。爸爸非让我跟你说一声!”
吴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房的。她站在洞开的窗前,任凉风袭面,雨声占领房间,在心里说:“山竹命都没了,你这算多大点事呢?”
护城河对岸的城楼上,湿漉漉的彩灯像无数泪光闪闪的眼睛,盯得她心里慌慌的。
她关上窗拉抿窗帘,打开手机音乐,循环播放音乐剧《悲惨世界》中的《Fantine’s Death》,由着悲伤淹没自己。
“可怜的山竹,你死得太廉价了,世上哪有一个男人值得女人用命去爱啊!”
她开始头痛,便关掉音乐,从床头柜里摸出山竹送的项链,站到穿衣镜前,戴在颈下,久久凝视着。像有股电流穿过脑海,她忽然明白了山竹送自己这条项链的用意。
这是沈墨送她的,她转送我,是希望我戴出去给他看见。这是她报复他的方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宣告她已经不在乎他的狗屁爱情了。
这样想着,吴遐舒坦了一些,渐渐有些兴奋。
“我终究还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遗愿终究要我去替她完成。”吴遐心口涨满了好朋友的道义感,“可怜的山竹,我要一直戴着它,来陪伴你孤苦的灵魂,让那些邪魔外道再也无法靠近你。”

11
沈墨有十来天没露面,再次出现时,跟吴遐邂逅在电梯间。他一眼就望见了吴遐脖子上的项链,表情先是诧异,随即转为不快,便故意不看它。
吴遐自然看在眼里,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狂喜不已。
加班到九点多,吴遐走出大楼,往后巷尽头的停车场去取车。天上挂着半个月亮,前方小桥边立着个人影,好像在看月亮。谁这么有雅兴?——不,他不是在看月亮,他是在等自己。
吴遐心一沉,沈墨已近在眼前。她打算当他不存在,径直走过去。结果,离他最近的一刹那,她感到脖子被蛰了一下,那条项链已被他握在手中。她还没来得及发怒,又听见一声水响。他把它扔进了河里。
“你凭什么抢我东西?”她气得发抖。
“你知道,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他冷冷地说。
她一时语塞。
“我自然不配做她的丈夫,你也不配做她的朋友。”说完他就走了。
她怔怔地望着河面,好像要寻找项链落下去的缝隙,然而河面在被撕裂的瞬间已自动愈合了,此刻铺满月光,像一整块暗银色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