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两条命

通常我们定义中的一个人一生的终结想必是死亡在他身上降临的这一天,但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外公却说,他二十多岁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活过一次的人了。活过一次之...

通常我们定义中的一个人一生的终结想必是死亡在他身上降临的这一天,但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外公却说,他二十多岁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活过一次的人了。活过一次之后,他再也不会喜怒哀乐,有时心脏痛,肚里的胆汁泛起,嘴巴都是苦味。

今天的这篇故事有点长,但看完第一段,我相信就会完全进入到故事中。当你真的深爱过一个人,爱到这个人消失,你再也找不到,你为她翻山越岭走过的路就是你一生走过的所有的路,你日日思念为她掉落的泪水就是你一生所有的泪水。

如果没有你,余生只是回忆。


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心脏不好,左腿有点跛,伸不直,做不了激烈运动,只能在家周围散散步,骑一辆自行车往返家与工厂,退休后还是这样,习惯改不了了,在工厂值班室坐着,与同事们聊聊天多好,不然一天实在太难熬。

他喜欢养狗,并不是养一只,而是养一群,什么狗都养。外婆为此说过他多次,地方不大,养太多不好打理,混乱。外公不说什么,可能一开始会反驳几句,但就我看到的情形,他总是不说什么,外婆的抱怨听起来就不像抱怨,可能一开始是抱怨,后来抱怨多了就成念叨,只是念念,不然也没什么话说。

与别的老人不同,外公没什么雅致的爱好,他也没意思混进老人圈中,去拿出热情消磨余下的时光。他的热情似乎全部在养狗上,准确的说,是在培育狗崽子上。前些天他养的狗生了崽子,我很感兴趣,就来到他家看。

生下的那一批狗没有一只完美的,要么不正常,要么不健康。按外公的话说,都是“失败品”,但所有“失败品”外公照样养。我都弄不清外公是喜欢狗而养狗,还是为了培育狗而养狗,你问他养狗主要为了什么,他说是为了培育出他要的狗,你问为什么要培育出这种狗,他又说因为喜欢狗。

外公一边逗狗崽玩,一边向我介绍这些狗。有只狗眼睛有问题,鼻子也不好,只有把东西放到它眼前它才辨别得出,喜欢啃东西,没事要给它一些硬物,家里的木门和一些用品就曾被这种狗啃坏过。外公叫它“蛀书虫”。还有一只狗,四只脚都畸形,跑不了,只能在地上爬,很怕阳光,喜欢躲在阴凉的地方,外公叫它“泥鳅狗”。他把这些狗放在一个可以转动的大圆盘上,大圆盘一部分在阳光中,转动圆盘,泥鳅狗一被阳光晒到,就快速地钻进阴影中。后来这只泥鳅狗跳出了圆盘,暴露在阳光中,慌不择路,乱窜,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墙角一处阴影,我跑上前去,它似乎很累,在阴影中不断起伏身体,然后就不动了,我以为它装死,把它拿起来给外公看,外公看后告诉我说这只泥鳅狗死了,他指出这只狗的鼻子和屁股泛黄,就是死的证明。他说这种狗一般来说只是怕阳光,只是这只狗崽太虚弱,才会死去。

外公说你不要看这种泥鳅狗白天病怏怏的样子,纯正的泥鳅狗一到晚上,会变得异常灵活凶猛。外公说他这些年来一直想培育出这种狗,但不知缺了什么,如今培育出了泥鳅狗,却还是差一点,活不长,一到晚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问为什么不去买一只?

外公说因为这种狗根本不存在,要培育出来的,我也只知道其中的一些方法,但可能还是我的本领不够。

我问你看过纯正的泥鳅狗?

外公说看过。很久之前的事了。

在哪里看过?纯正的泥鳅狗长什么样?

外公停顿一下,说小时候出生的地方,有过这样一只狗,狗全身黑毛,样子与平常的土狗并没有不同,怕阳光,白天躲在阴凉处无精打采,晚上很凶猛,什么狗都不是它对手,而且能看到凶灵,并能赶走它们。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是农村山区,那里是非很多,发生的邪事也不少,我们那个村有一户外来家庭,懂做法术,道行很高,在村中颇有信誉,大大小小的法事都让他帮忙,后来发生一些事,开始有人传他们是做邪术的,没人愿意找他帮忙了,直到后来被人赶走,一家人在山上偏僻的地方搭了个简易的住所。狗就是它们家的。

外公随便提及的这段往事太迷人,有故事的魅力,但却是他亲身经历的。我顿时对外公的童年有着极大的兴趣,敦促他说更多——有什么有趣新奇的见闻,他的童年和青年是怎么度过的,外乡人在村里的命运,对了,还有,他为什么要来我们这个地方做上门女婿,闭口不提从前。这些我都有无限好奇。

外公停顿一下,停顿的时间较长,或许是在估量现在说往事是否合适,我作为听众是否够格。但他还是开口了:“这些事要说出来,可以说很多呐。”

一、外乡人

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地处山区,很偏僻,村里靠种植水稻为生,也养了一些家畜。因为地势的原因,年景不好的时候,有时一年生产的粮食还不够一家食用。一些外来户在这里熬不了多久就离开了,村里清一色农民,要剃个头或者生了病,还要大老远去镇上。但惟独有一家外来户,在这里定居。一家三口,加上一只狗。因为是外乡人的缘故,在村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家长平时就帮人做法获得微薄报酬,妻子会编一些篾篮和篾席,有时男人要去城镇帮人做法,村民也会托他带些日常用品。一开始他们与村民的关系还算融洽。

夫妻生有一个女儿,女孩比我小一岁,当时农村的观念是,结婚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一个家庭如果没有一个男孩,那就是不完整。所以有人就猜测,妻子不育,女孩是抱养的,来这里定居是为了躲避本村人的闲言碎语。这样一想,因果成立,就自动在心里将他们视为“可怜人”,一开始对他们还算不错,但外乡人在村里生活多年,被人们暗地谈起,依旧是“外乡人”。

外乡男人一直穿着一件淡黄的长褂和宽松的裤子,神情寡淡,带着狗去做法,有时大白天出去,撑一把大伞为狗遮日,狗在他脚边伞下阴影中走着,与主人走动的速度保持一致。每当看到这个画面,会觉得他和狗都非凡物。村民的葬礼会叫他去,他就在死者前摆个台,在晚上为死者做法念经,狗在他身边呆着,神态与白天天差地别,两眼有神,皮毛黑亮,聚精会神,有时突然朝某个地方吠。后来外乡人的女儿告诉我,这只狗能看到鬼魂,有震慑恶煞的魄力,能与死者的魂灵交流,并将死者的信息传递给做法者。她说她和爸爸能分辨狗的叫声包含的信息。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五岁那年,有一天晚上毫无征兆的得了一场怪病,全身发热通红,躺在床上不停地吐舌头。家里人不知所措之际,听到门外的狗叫声。外乡人带着狗上门来,二话不说就将我倒挂抱起,提着我的腿往下颠了几下,又将我头朝床脚放于床上,直到我隔天醒来,他还在我床边念经。他也没说我这是中了什么邪,只嘱咐我在一段时间内不要碰火,少独自外出,特别是不要去山上的竹林。并给我一张符,贴在床边的墙上,说至少一个月后才可撕掉。我受了极大的惊吓,认真遵守他的叮嘱,那晚他将我倒挂的时候,我在朦胧中,确实看到一双陌生的赤脚跑出家门,随后狗追了出去。

当时外乡人在村中很有威信,人们普遍认为他法术高超,无所不能,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也找他帮忙。比如让他帮新生儿取名,让他帮忙算耕种时辰,拿出女孩的生辰八字算姻缘是否合适。这些都超出他的能力范围,或者说他不屑做,因此都拒绝掉。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得人们开始怀疑外乡人的能力,“邪术”的说法像涟漪一样在人群中荡开,外乡人从“大师”变成“骗子”,前后的变化只是一瞬间。偏见一旦养成,摧毁的力量是极大的。我想这个认识影响了我的性格,也是后来我离开家乡的起因。

当时村长的小女儿,三岁,得了重病,村长让外乡人来他家里做法。外乡人看了看小女孩,跟村长说她这是生了重病,应该赶紧上镇里找医生。村长派人去镇上找医生,但医生还没赶到,女孩就夭折了。之后,女孩的葬礼村长并没有叫外乡人来主持,而是从镇上重新找了一位新法师。据说那个新法师看了女孩的尸体,跟村长说这是被恶灵附身,女孩的死状颇为离奇,不像这个地方的恶灵的害人手法,认为是外人所害。这个诊断晴天霹雳,暗示恶灵正是外乡人所引,就算不是他所害,女孩的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邪术”正是村长和法师所散布的。村长将女儿的尸体放在埕中让村民围观。小女孩脸色发青,面容扭曲,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圆滚滚的很吓人,嘴巴张着,手指紧握,小肚子微微胀起,双腿是弯曲的,看起来死前受到了极大的痛苦。

我被女孩的死状吓到,也和在场的人们相信了村长和法师的话,他们在人群当中说着外乡人的“罪状”,说他们一家这些年来利用村民的信任,骗取钱财,为这个村子带来厄运,他的狗正是恶灵化身,与其说是他救了中邪的人们,不如说他先使人们中邪然后再做障眼法。那个法师还说,这个外乡人正是在家乡闹出人命,才逃离到这里的。他们信奉的是邪神,所做的法术也是邪术。不仅会给人带来厄运,也会折了自己的寿命。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再也生不出孩子,这就是老天对他们的惩罚。必须将他们赶出村里,否则将有后患。

人群里开始响起“让他们滚蛋”的声音,声音渐大,汇成洪流,我也加入其中,由村长和法师带头,往外乡人家中走去。一群人站在他们家外喊“滚出这里”,外乡男人走出家门,跟我们说“稍安勿躁”,有人朝外乡人扔石子,其中一颗砸到了他的额头,他只是退后,他的妻子和女儿跑了出来,妻子哭着哀求愤怒的人们,女孩一脸惶恐,外乡人将受惊哭泣的女孩掩在身后,狗在屋檐的阴影里叫,跑出阴影后又跑进阴影,外乡人虽然额头流了血,但神情依然很平静,跟大家说有话好好说。

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觉得羞愧,退到人群的后面,担心被外乡人和他女儿发现我也是其中一员。村里很多人都赶来了,有一些人曾经被外乡人救过性命,见识过他的本事,并不支持他是骗子的观点,但看到这种群情激奋的架势,也不好表明立场。其中有个村里的富人,外乡人曾救过他儿子,他一直很尊敬外乡人。他来到人群前,让大家安静,这么闹不是办法。富人和村长耳语了一会儿,然后村长发话了,他说这件事事关重大,须让村里的代表开会之后才能做出决定。于是大家都散开了,我混在离去的人群之中,不敢去看外乡人一家。

后来村里开会做出决定,允许外乡人在村里定居,但不准他再在村里做法。我爸是村里其中一个代表,他主张赶外乡人走,但里面有一些人却认为,杜绝外乡人在村里做法,他们没有经济来源,自然就会离开这里,赶他们走太不人道,与村中的信仰相悖。自此他们就被村民排斥在外,人们在路上看到外乡人,就像遇到瘟疫一般绕开。起初还有一些人去买外乡人妻子做的篾器,后来也渐渐没人光顾了。外乡人默默接受村民对他的判决,不做表示,每天一早背个包袱带把伞和狗上镇,在集市上找个阴凉的地方摆个摊子,帮人做法和算命,因为被冠以“邪术”的坏名声,可以预见生意并不好。后来他就上镇做苦力,只身一人,狗躲在自家屋檐的阴影下百无聊赖。

说来也怪,关于村长女儿之死,当时我的思维完全被村长和法师所引导,在周围热情的人们的影响下,自愿被卷进那个错误的漩涡中。这件事发生三年后,外乡人的女儿告诉我,村长女儿并不是中邪而死,而是被人所害,那个凶手正是她的父亲,村长本人。按照村中传统,死者死后七天灵魂会返回家中,正是那晚,外乡人的狗不停的叫唤,女孩说,那晚狗叫声不同以往,是遇到阴怨极大的魂灵才有的举动。父亲叮嘱女儿和妻子,呆在家中不要外出,自己带齐做法的工具,跟随狗前往山中的竹林。山中的竹林阴气太重,据女孩说,恶灵一般聚集于此,也有一些心愿未了的魂灵,留在竹林不肯离去。外乡人晚上经常在竹林帮魂灵超度,尽量满足魂灵托付的请求。可以说,他是最了解村中的情况的人,他知道村中哪些人是活着的罪人,但他也知道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帮这些有怨的魂灵超度。

当时村中受冤而死的多是女婴和老人,经济的缘故,一个家庭负担不起多个孩子,但男孩却是必须的,因此村民采取的普遍做法是溺女婴,将“多余”的女婴暗地里溺死,这是他们“无可奈何”的举措。接生婆当天接生出一个女婴,邻居都来贺喜,隔天女婴神奇的不见了,邻居和当事人不露声色,彼此心照不宣。他们默认这是有罪的,但还有什么办法?有一些人在算命先生那里得出女婴的生辰八字与家中人相克,像是得到一个不可辩驳的理由,将女婴杀死,这些例子不胜枚举。

外乡人女儿跟我说,但村长女儿的死不同,她在高烧中被自己的父亲残忍的捂死,并成为他实施阴谋的道具,将她的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她残忍的死去,在死后也没有得到善待,阴怨太重,成为扭曲恶毒的魂灵,游荡在竹林中,发出凛冽的嚎叫。女孩对我说,对付这种恶灵,稍有差错将会付出性命,但父亲依然毫不犹豫地走出家门,进入竹林,去化解不属于自己的恩怨,仿佛那天全村人将一个莫须有的罪状安在他一个外乡人身上的事情并不存在。

女孩不清楚父亲和狗在竹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隔天她看到归家的父亲和狗,发现父亲脸无血色,而狗躺在他的怀中,奄奄一息。父亲只是说,已经安抚了发怒的恶灵。女孩清楚,为了安抚恶灵,父亲和狗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后来的四十九天,父亲一到晚上就和狗上山中竹林,为恶灵超度念经,终于将恶灵送走升天,轮回转世。

外乡人的声望曾一度盖过村长。在以往,村民耕种之前,村长会得到村民的邀请,在埕前主持耕种仪式。一遇到灾情,也是村长带头举行请神游行,村里一大队人跟在村长后面,绕整个村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事,为刚出生的孩子取名,调解一些家庭矛盾,帮村民看出行之日,算下葬时机,一些村民犯了错,他还有处罚的权利。总之,村长的地位在村民中犹如神的代理人,一家人今年收成不好,或者遭到厄运,村长一般会在过年的时候上门拜访,给予一些适当的救济,末了会说,你们想想,今年对老爷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敬之事。这句话屡试不爽,村民一听,觉得似乎真的是做了某件亏心事,才会遭到神的惩罚。村长一直受到村民拥戴,赞誉是组成他身份的金片,也渐渐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毒药。

所以村长容忍不了一个外乡人比他更受村民欢迎,为了理由充分地赶走外乡人,他不惜害死了自己的小女儿,并将其惨烈的死状暴露于公众之下,以激发民众的怒气——凭什么一个外乡人能在这里兴风作浪?镇上当时共有两家药铺,当我在外乡人女儿口中了解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曾去镇上的两家药铺了解过情况。药铺的一个医师跟我反映,当时村长确实托家里的长工让他进村救治女孩,但当他前往村中时,半路来了另外一人说女孩已经死去,不用麻烦了,给了他一些酬金,让他回去。

那个村长从镇上请来的法师,是村长的远房兄弟,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与上述事件联系一起,就构成一整套阴谋链。外乡人被村里废除了“法师”身份,村长请来的法师替补了他的位置,一来使村中秩序照常运行,二来也让新法师成了村长的助手,更加巩固了村长的地位。

这件事过后一年,村长的妻子又生了一个男孩。假如说生男孩是村长这一系列策划的收尾,那么可谓完满。但他犯了一个大纰漏,那就是忽视了外乡人高超的法力,以及忘记一个世间真理,那就是“作恶之人,最终会被自己的恶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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