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三球悬铃木

我小时候住在筒子楼里,上下左右几乎都是打通的,你家窜到我家来,我家窜到你家去,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隐私,儿时,我常受隔壁大花猫的滋扰,因此养成了一些恐...

送你一棵三球悬铃木

我小时候住在筒子楼里,上下左右几乎都是打通的,你家窜到我家来,我家窜到你家去,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隐私,儿时,我常受隔壁大花猫的滋扰,因此养成了一些恐惧动物的性格,那猫是个野猫,用一根稀疏的绳子拴在盥洗池边上,每天去刷牙时都要被猫的吼叫吓一吓。

那时只要进厨房我就会喊邻居来帮忙,我邻居是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姓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青梅竹马的关系,大抵当时并不真正清楚自己的性别,所以也不可能产生别样的情愫,大家平时玩玩闹闹,他总会说各种恐怖故事吓我,但真要找他帮忙,他也是会伸出援手的。

那个时候城里遍植法国梧桐,我家门口就有一株,梧桐生长得过于随心所欲,最后枝芽如剑一般刺进了我家和陆家共用的阳台,我那时以为城里所有的法国梧桐都没有这棵大,也没有这棵美,后来被证实,这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南京城里的梧桐随便搬出一棵都比这棵美多了。

据说,是因为宋美龄爱梧桐,蒋介石才把法国梧桐变成了南京的行道树,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双重谎言,第一,种这种树是孙中山的点子,第二,法国梧桐并不是法国来的梧桐,它的本名叫“三球悬铃木”。

这种树最开始养在上海霞飞路的法租界内,市民们看到了,谣传一下,“三球悬铃木”便被唤作了“法国梧桐”,这一错,就是数十年,秋天,我喜欢捡起法梧的叶子藏在书里做便签,春天时,我摘下绿叶做成金鱼小人,法梧滋养着我童年所有关于大自然的触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城市里的孩子甚少与大自然亲近,自然也难解古诗词的风雅,古诗词里随便一句都与岁时、四季、花草树木息息相关,我们这些住在筒子楼里的孩子对大自然一无所知,我童年里爬过最高的山是龟山,这山与对岸的蛇山遥遥相望,上大学后,从遥远广西来的室友说,这哪里能叫山呢,这座山在广西顶多算个土坡。

在一个从现在看来极度匮乏(在我父母看来又正在繁荣)的诡异年代,我所有的童年心事都和邻居们有关,他们养蝌蚪,我养蝌蚪,他们养金鱼,我养金鱼,在某个错身的瞬间,我怀疑他们就是我的兄弟姐妹,因了这层想法,我和陆之间有着小小的兄妹之谊。

陆生来眼睛就细长和狭小,这和他母亲硕大的胸部形成了显著对比,他的父亲一直在他们的家庭生活中缺席,坊间的说法是他爸爸去日本打工了,但打得如何,做得什么,赚了多少钱,没有一个人知道,陆因此性情羞涩,他母亲管教得严,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其一阵毒打,因了这层层原因,他眼神里总是流露着自卑。

我十岁生日宴时,邀请了许多同龄小朋友到场,陆是其中之一,但他迟迟未到,我把陆的到场看得相当重要,于是特地去他家里邀他来,他这才不情不愿的出来,脸上也是惨白的样子,我当时不知道为何,后来才晓得,陆是因为没有礼物可送我而感到羞赧,他吃完饭后也飞快的离开了宴席,就像多年后离开我的生活一般,悄无声息。

小学六年级时,父母凑钱买了商品房,我们全家搬离了筒子楼,但走得匆忙,并没有隆重的告别仪式,后来筒子楼里的邻居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楼就像被吸干的动物骨髓,变得空空荡荡,然而陆还像危城里的将军,一直坚守在那,但心照不宣的是,陆家中比较困难,并没有钱搬离那栋筒子楼。

我后来在一些有关童年的小说里反复想到陆的形象,反叛、坚定、心慈,他代表了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惨的底层市民,陆没有考上高中,后来就去念了中专,大学也没念好,早早出来卖手机,几年前,我们再度重逢,彼此憋不出更多的话语,主要的议论围绕在手机怎么用上。

城市在疯狂扩张,筒子楼被推倒,梧桐树不知所踪,原来的旧址上盖了崭新的地铁,这使得我的童年记忆无家可归,后来我反复在一些文章里编造有关陆的旧事,想来也是因为亏欠,我不知道亏欠什么,诚觉事事值得亏欠。

忽然就想起离开时,陆曾送过我一个本子,里头都是梧桐树叶干燥的尸体,我问他,这个有什么用,他没有回答,我说我的梧桐树叶已经够多了,于是他抖了抖,将最后一点礼物收回了自己的书桌内。

只有时间知道,记忆这个无情的戏子喜欢反复造假,我不知道我童年记忆中的陆是否真的如此和善可亲,但如果是的话,如果再见的话,我希望,送你一棵三球悬铃木。

兔草,前4A文案,独立书评人。码点小字,混口饭吃。微博:@兔草啊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