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那是1946年春天,我在一位战友家做客后, 从农村回到城里。 我一大早就动身。 农村的土路,十分坚硬, 好在我这双脚经过了战争行军的锻炼, 那时又年轻, 还受得了。离城里已经没多远了, 这时我看见前面有一个人。

 [俄罗斯]克拉夫琴科(黎皓智译

……那是1946年春天,我在一位战友家做客后, 从农村回到城里。 我一大早就动身。 农村的土路,十分坚硬, 好在我这双脚经过了战争行军的锻炼, 那时又年轻, 还受得了。离城里已经没多远了, 这时我看见前面有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短皮大衣, 脚上套着一双胶皮毡靴, 头上戴着护耳皮帽。 他沿着路边走, 小心翼翼地, 步伐像他这种上了岁数的人一样谨慎。我迈大了步子, 赶上了他。我把大衣敞开, 让胸前的奖章都露在外面, 向他打招呼。
   “你好, 孩子。” 他停下来, 低声回答。
   “进城吗? 大伯。” 我问道。
   “是啊, 孩子, 进城去。” 他点点头。
   “那正好, 我们同路。办什么事情? 不保密吧? ” 当我们并排走时, 我好奇地问。
   “去打证明, 孩子。我需要打张证明。” 他叹口气说。
   “什么证明呀? ”
   答话之前, 他先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又聚精会神地望了我一眼, 再悄声细语地对我说:
   “孩子, 我要一张写着我的儿子格里沙还活着的证明, 还要盖上大印。”
   “既然还活着, 那要证明干什么? 他活着就是活着嘛! ” 我感到很诧异。
   “一切的不幸, 都是由于……” 沉默了片刻之后, 他低声地说,“我的格里沙已经不在了。他牺牲了。战争一开始, 他就牺牲了。 阵亡通知单我都收到了。”
   “既然牺牲了, 那你为什么……” 我惊讶地问道。
   “我这就告诉你, 孩子, 一五一十地对你讲, ” 他匆匆忙忙地说,“我这就……”
   又有一段时间, 我们默默地走着。田野里寂静得很, 充满了柔情蜜意。
   “阵亡通知单是谢苗给我送来的, 他是我们的乡邮员, ” 老人突然说起话来, “有一天, 我在院子里整修草棚, 我的老伴生病了, 躺在小木屋里。就是这样, 我只读到他牺牲得很英勇, 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再往下读, 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虽说是个庄稼汉, 但也懂得,没有死亡的战争是不存在的, 我自己也参加过战斗, 尽管, 我悲痛得都要大声疾呼了。 而对老太婆, 你怎样去解释呢? 这是没法向她解释清楚的。 她是做母亲的人……这你知道, 对于做母亲的人来说, 活着的意义也就是为了孩子。 于是, 我把阵亡通知单撕掉了, 并告诉谢苗, 这件事叫他不要声张。 战争还在进行。 在农村, 得到了阵亡通知单的人, 就不可能再知道部队的消息了。 可我的老伴还在等, 我也和她一起在等。 战争结束了。 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不在了, ” 老人心情沉重地叹口气, “后来, 我想出一个主意, ——是谁指点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就对老太婆说, 我们的格里沙没有回家, 因为要在部队继续服役。 把他留在部队是工作需要, 因为他大学毕业了, 会说外国话。 也正是这个原因, 他才没有写信, 这是规定, 是部队纪律。 开始时, 她不相信, 久而久之, 也就信以为真了。 医治母亲心病的良药, 莫过于期望了。 而这事……” 老人绝望地摆了摆手, “在我们那个村子, 每到晚间, 老太婆们便喜欢聚集在一起叙谈。 有一次, 当我的老太婆谈起格里沙的时候, 一个小孩插话, 听说有一种专供侦察兵使用的通信系统, 据说通过这个系统可以寄信回家, 不会损坏。 他还拿出一本什么样的书, 说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于是, 老太婆马上就热泪盈眶。 只要一提到儿子, 她不是哭诉不停,就是默默发呆。 昨天她又病倒了。 要是我没有给她带去这张证明,她肯定活不成的。 ” 老人悲伤地摇摇头, “要能开到这张证明就好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 “要开个证明, 证明上应该这样写: 尊敬的阿格里宾娜?玛克西莫夫娜, 您的儿子格里沙在部队服役……还要盖上大印。 你看怎样, 孩子, 他们能给我开证明吗? ”
   我掩上大衣衣襟, 点起一支烟, 用肯定的口吻说了一句:
   “会给你开的, 大伯。”
   “那就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了。” 他在胸前划了个小十字。
   我们在城里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