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开卷八分钟】: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梁文道【开卷八分钟】: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有声读物」「2019-02-07」「梁文道」 《百年孤独》,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长篇小说,是其代表作,也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
梁文道:最近这一个多星期中国文坛最轰动的消息当然就是在上星期去世的马尔克斯。大家都在谈论他,大家都在谈论他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的影响。而要...

梁文道:最近这一个多星期中国文坛最轰动的消息当然就是在上星期去世的马尔克斯。大家都在谈论他,大家都在谈论他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的影响。而要谈到这样的一个影响的话,当然又必须要回到他的经典名著《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这本书,尤其是它的全新的中文翻译本,其实我两三年前已经在这里面跟大家用一个礼拜去介绍过了。那么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重新的再来回顾它一下呢,不只是因为马尔克斯刚刚上星期去世。全世界各地的政要、名人、文化界的人,甚至流行歌手大家都在哀悼他,那么可见他是多么的受到欢迎。

更重要的就是我们这么多年来大家都说我们中国当代文学,现代文学受到了马尔克斯的影响,尤其是《百年孤独》的影响。而《百年孤独》据说有一些篇章已经入选了我们中国的高中的语文教科书里面。那么多孩子,那么做年轻人也或多或少会看过一些其中的片段。

但是在这里面为什么这本书那么有魔力,或者说马尔克斯的著作为什么那么有力量呢,我们就必须要回到这本书有名的开头。

在开头这个段落,当时我听过很多人提过这些往事。就在80年代我们很多中国作家,比如说像莫言也好,阿来也好,陈忠实很多人当年一读到《百年孤独》开头一两句话,两三句话的时候就觉得震撼的不行了。

为什么大家都忽然发展原来小说还能这样子开头,那么这样的一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看到这个小说的开头会觉得那么有力量,那么有魅力呢。其实严格来讲,它的小说的开头方式,真正的第一句的开头方式是很特别,但还不至于太特别。但是加上它整体的枝叶慢慢丰满进去之后,你就会觉得它那种独特的魔力。而那样的魔力对于一个上个世纪80年代与当代的世界文坛隔绝已久的中国文学界来讲,那真的是套一句通俗的老话,一股春风吹拂着大地。于是大家忽然就觉得很感动很震撼,于是很多人就开始纷纷学着试写。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很多现在知名的一线作家他们当年的成名著里面,有着马尔克斯的影子,有着《百年孤独》的影子。尤其甚至有着《百年孤独》开头那一段的影子。

那一段开头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大家这几天已经听很多人说过了。本来用不着再讲,更何况我们三年前也跟大家提过。但是为了要方便现在年轻的观众,我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觉得这本书读不下去,或者只是听过而没读过。那么为了让大家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它的滋味,请大家容忍我一下,我再重复一遍给大家讲讲看,这本书开头的三句话。

那么这三句话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很多人背得出来。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看过了这么多不同的译本,这些仔细的字句早就乱了,所以容许我就只好拿着这个小抄,不敢背了。

我现在念的这一段开头,是来自范晔,也就是目前市面上流传的南海出版社的那个第一本合法中文版权它的翻译本。它的开头是这样的: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篱笆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岸里暖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依旧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三句话,为什么这三句话有魅力,有魔力。我们先来看看开头的头四个字,就中文翻译的,多年以后。以前也有翻译本叫做许多年之后,很多年之后。这样的一个开头方式在小说来讲,严格来说不算很特别。但是也不能够叫做常见。我们常见的小说开头方法可能一开始,我们要了解小说有一条自己的叙事时间线。这叙事的时间线,叙事的线与这个叙事所要说的那个事件的时间是不一致的。

比如说我如果今天写一本小说,写一本历史小说,汉朝的时候刘邦刚刚登上大位,我这么一讲,我是倒叙回去的,对不对。然后呢这是谈的这个事件是一个汉朝的事件,但是我这个叙事时间线可以这么写,这时候刘邦怎么怎么样。这一点就是现在这一点,但是在《百年孤独》的开头的时候,小说的时间叙事有一个时间的错位。这个错位一般常见的写法是倒叙,比如说很多年以前,梁文道曾经在一个下午怎么样怎么样。但是这个小说一开始之后,却是在叙事开始的这一点一下子它把它要描述的那个事件的事情是放到多年以后。也就是告诉各位读者,我们现在将会讲回多年以前的事,不过我们暂且先从多年以后开始讲。

多年以后出了个什么事,那么重要必须现在开头第一句就先告诉大家,是这样的一件事。就是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他出现了,这就是我们的主角,这本书的一号主角。而这个一号主角它开头的第一场就是告诉大家,他多年以后即将面对行刑队,要被人枪决的。那么这时候大家就会想,那这个要被枪决的男主角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他是个上校,是个军人,他是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是战争失败,要被行刑处决吗。那么他后来又有没有死呢,那么我们大概读者就会以为作者应该要跟我们讲这件事。

当然他要讲,但是先别急,为什么呢,因为作者这句话都还没讲完。这句话他讲的是,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于是一下子我们时间又跳了一次,本来已经跟我们讲是很多年之后,我们的主角快要被人处死的事情。一下子又跟着他面对死刑前的思绪跳回到很多年前,多年到什么时候呢,到了他很小的时候,他小时候爸爸带着他去见识冰块,肯定的说他连冰块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于是这一句话,我们看看这个时间来回已经摆了两次。那么这时候我们就开始时间的恍惚感,跟着这样的恍惚感我们就开始慢慢的进入到这本,过去一百年来大家都说是文学史上其中一部最了不起的小说里面。

梁文道:平常我们过去看到很多的小说,开头就说从前,或者很久以前有个什么什么样的事,这是一个传统的说故事方式。又或者就好像真的是让我们读者感觉到我们读者跟小说里面的人物一样,从现在某一刹那开始,比如说现在导演说要开机了,文道开始说话吧,就从这一刻开始。

然而在《百年孤独》,马尔克斯这本不朽的经典名著里面,它开头第一句是多年以后。一下子让我们好像快转一下,一下跳到很多年之后,肯定它还要回头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之后,跟现在这一点之间出了什么事。那么岀了什么事呢?就像我们昨天跟大家谈到的,我们的主角,我们的主角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他要面对死刑处决,他面对行刑队,但是这个事件本身就说,我们主角就快死了,可能或者要死,还或者不死,我们还不晓得,但这时候呢,这个外在的世界,为什么他要死这些事情,他先别管,为什么呢?因为叙述者继续要我们注意的是,一下子我们要从这个外在世界转到内心,转到我们这个面临枪口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他的回忆。

他要临死前他回忆什么?他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也就说这时候时间,一摆又摆回很多年前。这是开头的第一句话,这个时间做了两番的跳动。

那么这时候我们要注意的不止是时式的变化,我们知道我们的中文的文法跟欧洲语言不一样,我们没有时式。大家可能中学学英文的时候,学得都快头晕了,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文法上对时式掌握不足,那不是我们熟悉的一种文法构成。

那西班牙文的文法呢?也是相当复杂的,尤其是时间的时式的表达方式。那么如果懂西班牙文的话,读这一句肯定会觉得更有魅力。那种魅力是来自于它复杂的扭转事态,于是摇逸生姿出的一种魅力,但是这个我们先不管,因为我们也都不懂西班牙文。

我们回头看看这个时式的构成的句子里面的一些基业,这个基业是什么呢?就是我们这位主角,我们的上校,你看回想起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带他见识冰块,于是我们知道,那时候他对他来讲,他不知道什么叫冰块,没见过,爸爸带着他,领着他去看冰块。也就是说,这时候对这个男主角来讲,他会回想起小时候,刚刚认识世界对他来讲,那种新事物的那一刻,但是他回想起这件小时候跟着爸爸学习认识世界上一种他还不知道的事情,还没见过到的事情的那一刻,却已经是他快要面对死亡的一刹那,因为人家拿着枪口对着他,要处决他了。

所以在这句话它的时间来回摆动,同时我们在这些文字上看得出来,这是生跟死之间的摆动;是一个生命的刚刚开始与终结之间的摆动;是一个世界新生与毁灭之间的摆动。为什么呢?因为告诉我们了作者已经。他现在要面临行刑队,然而他想到的却是小时候在学习一种新东西,却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做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么,好,我们接下来就可以读第二句了,这时候我们要看看,我们的读者就会想,那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时间出来了,人物出来了,基本的事情有一些脉络了,我们跟着要看的就是,这个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什么场合呢?原来发生在这儿。

我们读第二句,那时候的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篱笆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那些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原来是这么一条村子的人,而这个村子,这时候我们就没有解释到,就上一句话讲到的冰块是在哪见到冰块?你去一个村子,第一,小说爸爸会带男主角去什么地方见冰块,这是南美洲,对不对,哥伦比亚。在什么地方见冰块呢?没有明说,这时候还没有明说,但是我们恍惚会觉得可能跟这道马孔多村的河水有关,是否又让大家感觉到这个冰块真的是一个好像冬天结束了,春天刚刚开始,冰雪正在融化,河水解冻的时候。

这个河水那么的清澈很急流得,然后这是我们可以在上游看到一些冰块,而这个河水由于它那么清澈,所以你能够看到河底的石头,那些常常被河水冲涮的石头,磨成了我们熟悉的卵石,像鸡蛋一样的石头,而这些卵石光滑,像什么呢?作者形容它像史前巨蛋,仿佛像史前的恐龙生下来的蛋。

那么这时候我们的意向上有一种东西出现了,开始把冰块和巨蛋联合起来,好像时间真的一下子就从一个上校要面对死刑的那一刹那跳回到一个,好像恐龙才刚刚灭绝不久,冰河时代刚刚结束,大地刚刚解冻的新生的状态,是不是这样子呢?果然,我们看完这第一段的第三句话。

这第三句话是,世界新生伊始,世界刚刚诞生,许多食物还没有名字呢,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这句话听起来十分震撼,这仿佛是说,这世界刚刚诞生,人类刚刚出来,当然人类的语言也还是一个新生的事物,所以我们人类甚至还来不及为这个世界上面这么多不同的东西命名。当我们提到这个东西的时候,我们只好指着它。我眼前有个摄像机,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新东西,我说,把那个搬到里面去,把那个对着我。大家要这么用手指指点点,这三句话构成了这个开头,再组合起来从头看一遍,你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第一句话里面我们有一个男主角,他有上校的衔头,上校是军队的衔头,也就是说这个时代肯定已经有军队,有一个社会体制了。然后他还面对行刑队,也就是说他们大概有火枪了。然而这个上校他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的那个时代,居然是一个语言都尚未发育完备,人类要说话、要沟通要指指点点的时代。那么到底是这个上校活了一生太过漫长,长到了见识到了人类从史前到达现在有火枪发明的时候呢?还是说我们现在要读的小说是关于这么特殊的一个时间。

在那个小说的世界里面,时间它浓缩得太厉害,乃至于在人一生当中能够经历过世界刚刚诞生的时刻,以及他要被火枪处决的那一刹那,光是这句话我们就已经了解到什么叫做魔幻了。而这个魔幻的魅力不需要远求到说后面的细节,在开头的三句话就已经展现出来了。

梁文道:在《百年孤独》那有名的开头的三句话里面,我们跟随马尔克斯做了一次很迅猛的时间的旅行。一开头我们看到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场景,忽然一下子跟着我们主角的回忆,回到了一个遥远的下午。而那个遥远的下午,在我们读者看来竟然是一个世界刚刚诞生的一个太古出生的时代,是一个还非常洪荒的世纪,于是一种辽阔的、遥远的,整个宇宙正在刚刚展开的感觉就已经笼罩着我们读者。

那么这样的一个故事,这么一个开头我们就已经感觉到一种迷一样的魔幻的魅力。然而如果只是魔幻的话,就不会有后来大家所熟悉的这么一个名称,叫做魔幻写实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了。那么到底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常被人认为是魔幻写实主义的经典,这个魔幻我们刚刚稍稍提过一下,但写实又写实在什么地方呢?同样也就出现在它的第一句话。

我们就来这看看这里面的男主角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上校这个概念,当然大家知道上校是怎么回事,但是呢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对拉丁美洲,对亚非拉世界来讲,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我们见识过无数的上校,什么意思呢?就是有太多的革命家,在他们打游击战,在推翻当时他们反对的政府的时候,他们的军衔,他们占领游击队都不是什么将军元帅,往往是一些什么少校啊,上校啊,或者比如说墨西哥有名的原住民的游击队,他们的指挥官永远不叫自己指挥官,而叫副指挥官。就好像永远不愿意当最大的那个老大,就是个上校,那么这当然是因为之前本来说不定也是真的上校少校。

在部队里面上校少校,校级军官少壮派军官,这些少壮派军官往往是想法比较前卫,思想比较大胆,又还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比较激进,对现状有所不满,那么最有行动力有时候也是最敢行动、最好战立群的人。那么这些人起来带领革命。又由于亚非拉世界,尤其拉丁美洲很特别,他们的这些革命游击队都带着一种左翼的社会主义色彩,但是同时又有强烈的民族主义的色彩。

所以这些领袖,领导人物他们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个过程里面,就算后来地位越来越高,就算后来甚至夺得大权,那么他们呢,也始终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分,或者对自己的崇拜变得太夸张。那么就算是他搞个人崇拜,像德格拉菲(音),他已经变成搞个人崇拜,搞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但他不是将军,他就是上校。你觉得这是不是很有趣呢?同样的,我们这是要了解到,在拉美世界里面有许多的游击队领袖,这个男主角我们现在开始感觉到,他说不定就是那种游击队的一种领袖人物。

他可能是游击革命失败了,又或者说是不是他成功了,但是后来又被推翻了,我们这时候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如果你熟悉那样的背景,你会有很多的联想。然后呢,你还会注意到行刑队这个字眼。

行刑队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就执行死刑的一队士兵,开枪处刑犯人。但是在拉丁美洲的历史社会局面里面,所谓的行刑队是当时的各个国家的独裁军政府。他们最常用的一种恐怖手段,对付要搞革命的游击队,当然要啪啪啪,一排枪手对着枪毙,开枪行刑。对这意见分子,抓进来的,政治上不满的人,新闻记者、自由知识分子什么一样也统统抓起来啪啪啪,把他们统统扫掉。所以行刑队这个字眼,你在拉美一说出来,人人都知道指的就是这回事,这是个独裁政府的一个手下的鹰犬,一种恐怖的镇压势力,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这时候我们开始感觉到这个小说,它不止是魔幻那么简单,它恐怕还要跟现实发生种种的关系,只不过这种关系是以一种魔幻的方式来处理,来编制进去。果然在后面我们看到大量的关于,比如说南美被认为是香蕉共和国的重要象征,像联合水果公司,美国的这个公司,怎么样在当地垄断了一整个国家的经济。而当这个国家的国民,试图要推翻这个美国外来企业的霸权的时候,美国的中情局支持的这个当地的军政府,或者是派去的干员则镇压屠杀当地百姓,这些都是历史上的真实事件。于是我们就能了解到马尔克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立场的由来,这个政治立场是他当年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反美的倾向社会主义的一个知识分子,同时跟古巴的卡斯特罗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么这一点,在某些人看来,尤其在今天中国很多知识分子看来,好像是一个污点。为什么呢?大家觉得,因为今天我们知道,中国的知识界,有时候这个二分法非常简单,就你反美嘛对不对?你反美就是反资本主义,你就反自由市场,你就是反民主自由。

那么卡斯特罗是什么呢?他是一个独裁者,社会主义独裁者,你要是支持他,你跟他是好朋友,那你就是独裁,那你就是支持镇压意见分子等等,就这么搞定了。所以我们就说马尔克斯作品很好,但是人生之中有污点,甚至有些师长朋友呢,还说到马尔克斯拿了诺奖之后就拿不出好作品来了,当然这在我看来是非常不真确的讲法。我们没有时间,要有时间的话,将来我要给大家好好介绍,他所获得诺奖之后的一些作品,一直到他最后的作品,回忆录都非常的了不起,真的是一个没有停止过的大师级的人物。好,那这个我们先不谈,先回到他这个政治问题。

我们想想看,你活在那样的一个拉美局面,你想,你做一个有良心的作家知识人,你看到你的国家,你身边其他的邻国,怎么样被美国的CIA中情局,各种的特务,各种的大企业一一颠覆掉你们自己民主选举的政府,扶持上来的是一些军头寡头,去镇压老百姓,你怎么能不反美呢?同时我们要再看看,就算是卡斯特罗古巴,在那个年代,在整个拉美来讲,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反美的桥头堡跟象征,只要是象征意义上的桥头堡。

而且不要忘记,卡斯特罗就算是独裁,跟我们一般中国理解的独裁不一样。他从来不搞个人崇拜,在古巴你看不到关于卡斯特罗头像、雕像塑得到处每个城市广场都是,相反的,他只允许大家崇拜谁呢?崇拜他死去的好朋友切格瓦拉,所以古巴到处看到切格瓦拉的样子,但是你很难找到卡斯特罗的样子。

梁文道(主持人):如果你真的生活过在,比如说上世纪60年代的拉丁美洲的话,你真的会觉得这或许就像很多后来我们所看到书所形容的,是一个流血的、被割开血管的这么一个受伤的大陆。在这个陆地上面他们几百年前被欧洲人殖民,而且是一种毁灭性的殖民。当时的西班牙人跟葡萄牙人带来的是无穷的病菌、瘟疫、劳役,人口的迁徙与灭绝,那么后来的欧美各国,美国的一些企业资本势力进来之后,则在当地巧取豪夺,支配了整个大地。

我们到今天都还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美国是当时怎么样出动部队,去进入当时的巴拿马或者尼加拉瓜,去推翻人家的政府,把人家的领袖绑架回美国受审的这件事情。那么我们今天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在当时的很多拉美的文人知识分子的生活里面,却是一个他们必须要处理的现实,于是很自然的马尔克斯这位上星期刚刚去世的伟大的哥伦比亚的国宝级作家,自然就会升起一种反美的。挺像一种在冷战时代跟美式的所谓的自由世界,资本主义要相对踏入社会主义的旅行。

而这样的一种社会主义,跟我们中国人所以为的社会主义不太一样。马尔克斯相信那个社会主义,自然就是他所面对的这个美式支持的军事独裁政权的现实的相反,那该是怎么样呢?该是人人有言论、出版、结社、宗教的自由,而且是应该充满欢快的气氛的,社会上没有恐惧的,大家没有什么是敏感的,没有什么是压抑的,这样的一个状态。那么所以他当时就跟他很多文友们分享这样的一种梦想,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米卢00:02:15)总统的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而略萨我们知道,他跟马尔克斯的关系是世界文坛上的一段有趣的译文(00:02:30)。怎么讲呢?这两人年轻的时候,生活在这么一个南美的文人圈子里面,大家互相非常友好,也都很喜欢大家的作品,而且也相当一致的政治的信念跟看法。但是后来两个人却翻脸了,怎么翻脸呢?就据说有一趟派对酒会里面,马尔克斯一看到略萨很高兴地就跑过去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比他年轻许多的好朋友,就喊他马里奥,谁知道略萨一上来就给他一个拳头,把他眼睛打黑了,打爆了,打黑了,然后就大骂他,你这个叛徒。那到底怎么回事?

后来种种的传闻出现,说什么,跟略萨的老婆有关系,啊,略萨为了自己的老婆去打马尔克斯?那有点不像话,什么事呢?后来慢慢摸清楚,大概是因为略萨曾经有过婚外恋,于是他的老婆就很不高兴,那么他的老婆他们一家人跟马尔克斯一家人又很熟,于是他老婆跑去找马尔克斯他们夫妇诉苦。谁知道这夫妇说,哎呀,我们这个老友就是不太对,有你这么好的老婆还在外头搞,我看你还是跟他离了吧,怎么样怎么样跟他这么讲。那么后来谁知道,人家老婆跟这个老公又好回来了,略萨鸟倦知返,回到他老婆身边。然后这个时候呢,他就同老婆口中,两人和好如初,什么都坦白到来,就说哎呀老公,当初我是想过跟你离婚的,为什么呢?那个时候还是马尔克斯他也这么劝我。于是略萨就说,这什么兄弟啊,居然劝我老婆跟我离婚。也不想想是自己先出去搞在先的,所以这个故事教训我们,你跟人好到什么程度,两夫妇怎么好,你千万别随便劝人家离婚,后来的后果很严重,像马尔克斯就挨了他老友一拳,于是两人至此绝交几十年,但是到他们人生都走到晚年的时候,好像有点冰释前嫌的味道出来了。

于是就在《百年孤独》要出版它的,西班牙要给它出一份好像是50周年的纪念版的时候,这时候他们就请到了略萨来为它写一个周年纪念版的序言。这个序言其实略萨几十前就写好了,但从来没发表过,于是就说,好,我很乐意,然后马尔克斯也觉得很好。这两人到底后来有没有好成呢?我们不太知道。

那么看到的,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几天看到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略萨当然也出来回应。你从他为他写的那个纪念版的序言,跟他的回应,你都可以看到,就是不管这个友谊有没有修复,略萨始终没有否定的是他对他这个故友的文学成就的肯定。而这两人其实后来的政治立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他们之所以不能修复关系,或许是因为重要的立场就在于当年跟他一起信奉社会主义理想的,或者这个梦想的略萨后来越走越右,成为一个彻底的自由市场的信仰者跟追随者。包括他治国的时候,也是采取同样的方略。但是重点在于无论分歧有多大,有一些东西是可以凌驾在这些分歧之上的,比如说包括对艺术的判断。

那么在这个判断里面,我们来看看略萨有这么一句话,略萨在为《百年孤独》的纪念版写的序言里面,第一句就提到这本书是什么呢?说它是一个完全小说。所谓完全小说是什么呢?就用我们前两天给它介绍的开头的三句话,你回顾一下你就会明白了。这也就是,是因为这小说它仿佛真的假装或者假设世界是一个刚刚诞生的世界,很多事情还没有名字,于是这个小说家或者创作者,他就像一个造物主一样,它要重新创造世界,甚至是重新创造语言。因为那些东西反正还没有名字,于是我们为他们来一一命名。

在这个意义上来讲,《百年孤独》是一部完全小说,也就它自身包含一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不离我们的现实世界,但是它又仿佛只不过是拿我们这个现实世界中的很多事件、人物、东西当成一个材料,重新组合一个世界。其实很多伟大的小说家都想做一个造物主,都想在这个小说里面创作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模仿一遍上帝造世的过程,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野心,甚至是一种狂妄的傲气,所以有太多太多的作家失败了,而成功的少数人,他们就会留下像《百年孤独》这样的一部作品。让我们看到的时候都惊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小说,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而这种惊讶背后更深沉的意思则是,原来世界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原来世界还有另一种可能的面目得以存在,这就是所谓的小说家就是一种造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