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国史演义》五四文坛旧事: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
张爱玲的生活、文学和爱情都在上海,只在上海。离开上海以后,她的创作就失魂落魄。本集将集中讲述作家与胡兰成的交往经过,将《今生今世》与《小团园》对照来看。看一个23岁就能写出世间男女战争基本规律的看穿爱情悲剧的天才作家,如何自己置身情网盲目挣扎了一生一世……
张爱玲笔下的男人
张爱玲写男人,比起女性形象,一般是比较虚,不那么清晰。大致上有三类,一类是堕落风流。像乔琪乔(《第一炉香》)像长白、季泽(《金锁记》)等。第二类是归国华侨,范柳原(《倾城之恋》),童世舫(《金锁记》)。第三类,就是所谓在“好人” 与“真人”当中挣扎的男人,《封锁》里的男主角,银行会计师,还有《红玫瑰白玫瑰》里的佟振保。三类之外,《小团园》里以胡兰成为原型的男主角,也是一个重要另类,大致上集前两类之大成。
坏男人原型是父亲
第一类,张爱玲非常惯常于写“坏男人”,准确地说是“花心男人” ,很多形象有点以她的父亲作为原形。“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主人公遇见花花公子的段落,每每是张爱玲小说中的华彩段落。如《第一炉香》上海女孩子在茶会上见到混血儿乔琪乔,葛薇龙穿一件绿色短袖的衣服,那个男的一看她的手臂,薇龙就觉得自己的手臂,像绿茶壶里,泼出的白的牛奶,拦也拦不住。把自己身上的手臂,比作牛奶还在流动,绝了。
张爱玲笔下的“坏男人”
乔琪乔其实家里并没有钱,空有一个贵族名义,可是他长得很帅,有颜值。第一次kiss,说我告诉你,我不能答应跟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给你爱,我只能说我会答应给你快乐。薇龙想正视这男人的眼睛,可他戴着墨镜,于是女主角只看到自己缩小的身影,这是张爱玲写得最好的这种意象,又写实又象征,你看不到这个男人的心,只看到自己可怜。张爱玲万万没有想到啊,没有多久,差不多不到一年,她自己就会在胡兰成面前,也遇到这样的情况。《第一炉香》写初夜,“薇龙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体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蓬蓬地她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含蓄,放荡,风速,快乐。但是几个小时以后,这个男的,已经跟家里丫头抱在一起了。
第一类浪荡男人的另一个样本就是令七巧想得骨头都痛的季泽。为了钱向七巧求爱遭拒绝一段是《金锁记》也是现代文学中的一个高潮。女人真情激动心思反复终于飞扇打翻酸梅汤,明明赶走了这坏男人可还要去看那潇洒的背影:季泽正在弄堂里望外走, 长衫搭在臂上,睛天的风象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夸褂里去,哪里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归国侨生与沪上淑女,是张爱玲喜欢的格局。童世舫在上海输了,范柳原在香港呢?范柳原其实介乎于第一与第二类,从女人角度看,他是从浪子被改造成“长期饭票”。从文学史上看,他是一个有钱的五四书生(都是有錢的錯)。我记得《新倾城之恋》香港话剧演出以后,导演毛俊辉约了李欧梵、刘绍铭跟我,做宣传。下面听众大部分是女的,有一定年龄,中学老师最多,她们问的最多一个问题就是,理解白流苏为什么爱范柳原,但就男人范柳原为什么喜欢白流苏?我就说,其实范柳原跟白流苏的战斗当中,范柳原一直占上风,接到浅水湾,跳舞讲低头,断墙诗经,中途冷落回沪,月夜电话,掉入镜中……但是全打败了以后,女人退无可退的时候,他心理反而觉得这个女人是他的了。最后女人临门一脚反败为胜(男女战争典型战例)。
《红玫瑰白玫瑰》
胡兰成当年是读了《封锁》迷上张爱玲的。小说中那个用报纸包包子的男职员只有在特定封闭虚幻时空才能做“真人”,回到现实却只能做回自我欺骗的“好人”。同样有意思更加詳細的是《红玫瑰白玫瑰》中的振保,外表看一个好男人,留学回来,有实业,孝敬父母,相貌也不差,就犯了一个错,喜欢了朋友的妻子。第一次看到王骄蕊,最入骨的,不是暴露的露,是进入的入,入到骨头里的情欲文字,讲见面握手,女人洗完澡肥皂泡沫在手背上,振保不肯擦掉它,要它自己干了,那块皮肤上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嘴轻轻吸吮着他的手指。然后他说骄蕊身上因为穿着这个浴衣,说她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接下来呢,镇宝自己洗澡,他一开这个龙头,他就觉得这个水龙头里的水啊,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一寸都是活的,这是非常上乘的写性的文字。振保喜欢追女人,女人爱他了,他又害怕了。第一朋友妻不可欺,第二他又觉得这个女的很随便。逃走以后,找了一个门当户对,又白又瘦孟烟丽。婚后的生活很闷,没缺点,但是很闷,男的就开始宿娼。大家都会记得小说中的高潮是电车上重遇娇蕊。他开始很同情女人,你现在怎么样啊,女人说我现在挺好的。他说那是不是又碰到别的男人啊,女说,开始觉得生活当中都是男人,后来发现也不完全是。然后骄蕊就问那你呢?小说里这样描写,振保想把自已完美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来,在公共汽车座旁边的反射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那个脸很平静,但是呢,由于这个车身的晃,镜子里的脸,也在颤抖不定,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她脸上推拿,突然这个脸真的抖起来的,在镜子里边他看到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大家明白,其实是他的脸抖,可是他把它解释成,车子的抖,他是通过镜子才看到自己流眼泪,自己还不知道。这就是弗洛伊德讲的潜意识,这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他就说,在这一类的会晤里边,如果有人要哭,那不应该是他,应该是女的,所以不对啊。直到那一个瞬间。这个男主人公才搞清楚,他错过了什么,原来他是爱这个女人。可是他要做一个社会上大家认可的好人,他只能做这么个好人,后来老婆也出轨,他不断宿娼,按照社会规范,做好人。
在这个小说里,张爰玲把男人的命运,写得那么透,那么惨。但在现实中,她怎么面对男人呢?
张爱玲与胡兰成
胡兰成是生于1906年,浙江人,乡下才子,当过教员,后来就帮汪精卫派的一个《中华日报》写政论,据说他政论文字写得不错,汪精卫就提拔他,就是做了汉奸一个宣传部的次长,文笔很花,气节全无。看了《封锁》以后就去拜访张爱玲,开始看到张爱玲像个17、18岁的女学生,衣服也穿得拘谨,不漂亮,他不觉得张爱玲漂亮,但是呢,一聊一谈呢,一谈学问觉得张非常厉害。这个时候,胡扮演一个通常恋爱当中启蒙老师的角色,可是实际上他变成了一个张迷。后来,就送照片,后来胡和老婆离婚了,与张爱玲很低调地结婚了。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称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常以为懂得什么叫惊艳,可是遇到真的事情却知道艳不是那艳,惊不是那惊。很有名的是婚约的那一段话,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生结为夫妇,这是张爱玲写的,愿岁月尽好,现世安稳,这是胡兰成写的。
几个月后胡兰成到武汉,又迷上小周,17岁的护士,“声音的华丽只觉得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就能踏出水来”,说那个小周长得怎么瘦不见骨,丰不于肉。说小周要做他的学生,要做他的女儿,又做他的妹妹,最后就爱上他了。而且说那个小周飞机一炸她就害怕,然后他说到,她的流泪使我只觉得艳,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艳得激烈。短短几个月他又说跟小周要结婚了,但是,我跟张爱玲仪式都没办,然后你这个迟一点。然后过了几个月,他就回到上海。
据《今生今世》,胡兰成跑到张爱玲处,全盘汇报。张爱玲,悚然动容,但是没说话。胡兰成的一面之词,说张爱玲告诉他,有一个外国人喜欢她,跟她姑姑说,愿意跟她有关系,而且还会有钱,张爱玲说的时候没有表示反感,胡兰成一听就有一点不舒服。但是后来想想,那也没什么。我一直在琢磨这个细节:这是不是张爱玲一种试探,一种报复?
四五年抗战结束,抗战结束胡兰成就是汉奸,逃啊。他临走的时候,跟小周说,我不能带你走,带你走我害你,你留着吧,但是我们的名分已定。中国人,夫妻啊,男的在外面做生意,3年5年不回来,老婆就在家里等着的。
他就这样来把那个小周应付,然后他就逃到杭州一个亲戚,收留他,有一个寡妇,叫范秀美,陪他逃到温州。没想到,胡兰成又看上范秀美。他怎么形容这个寡妇: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骄百媚,她的言语国色天香,她的身世,疑似那开不尽的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见杜鹃啼江水残喘,立不尽,人鱼秋千声声怨(音)
最妙的是,在途中,在丽水,我们还记得丽水这个地方,就是郁达夫怀疑王印霞红杏出墙的地方。胡兰成说我们结夫妇之好: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唯有一生相许,我只能以身相许。
过了一段时间。张爱玲到温州去找她丈夫了。胡兰成把张爱玲安顿在一个旅馆里,他没有告诉范秀美的事情,张爱玲想都想不到,张爱玲那时候给他寄钱,知道他在逃难,张爱玲关心的是那个护士小周,所以就跟他摊牌了,就是说,你到底,是要小周还是我,张爱玲在这样说,她说:“不管怎么样我摊牌。”胡兰成怎么回答呢?我待你啊,天上地下没得比啊,若选择呢,对你是委屈,也对不起小周。人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张爱玲无语,最后就失望。张爱玲接下来就说了一句话了,她就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了,我倘是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于寻短剑,亦不能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我离开你,我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25岁的张爱玲这两句话,以后几十年我们才知,千真万确。
胡兰成完全没当一回事,说我们是花开水落,离开也没关系。张爱玲还照样给他寄钱啊,为什么那个时候张爱玲还没有跟他彻底断绝呢?张爱玲自己说过,人在恋爱的时候,最能表现天性中崇高的秉质。因为张爱玲政治上是胡涂的,胡兰成在难中,逃来逃去,所以她不在这个时候跟你分手,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知道他的情况,到了47年她知道你的情况可以了,教书了,没事了,不会被抓进去了,张爱玲写了一封正式的断交信,信是这样说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找我,或者写信。我就算写信我也是不看的。”请大家记住,在这个时候,张爱玲这封断交信,还给他寄了30万,就是张爱玲最早的两个电影剧本。《不了情》跟《太太万岁》的稿费。
胡兰成后来是怎么样的?小周后来他没管过,离开以后小周还为了他坐牢。最后自己去嫁人了。范秀美也一直给他钱,他逃去香港也没有跟范秀美有什么事情。到了日本,他先跟一个已婚的日本女人,跟人家谈婚论嫁后来他说“你不能离婚,那我也没有办法” 。最后他跟上海有名的汉奸青红帮头头吴四宝的老婆,叫畲爱珍。吴太太比他还大,50多岁,胡兰成一见到她,就蹲在地上,跪在地上,把头趴在她的膝盖上……
我把《今生今世》重新看了一下。发现胡兰成为什么在女人面前这么屡战屡胜,屡胜屡战,他基本上是四招,第一招,花言巧语;第二,一上来就说结婚;第三,花女人的钱,吃软饭,吃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境界,你知道花女人的钱,同时又跟女人说我们是一条命啊,我们是夫妻啊,女人在那个时候很踏实。还有第四把他前面跟女人的事情都坦白,不隐瞒,他都告诉你,而且不说坏话。女人听完了以后,有两种感觉,第一你看,他对你人挺好的,一片真心,所以我不应该嫉妒,我要大量。第二我是最后一个,是胜利者。女人老是希望做男人的最后一个,男人希望做女人的第一个。所以胡兰成的四招,花言巧语,马上结婚,花女人的钱,然后一切坦白。
我有一个困惑是,很多人也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不说,为什么这个胡兰成还要漂漂亮亮的把这个书,写出来,还印了很多本,什么道理呢,是不是恬不知耻夸耀呢,还是他觉得根本觉得没错呢?他说西方人婚姻,肉体关系连着神,是神圣的,中国人的肉体关系是亲情,是生活的。跟神无关,日常生活,是家人亲情。
我不想在这里做任何的价值判断,我只是想看张爱玲后来如何在小说里,描写解剖分析一个象胡兰成这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