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你千万别回头

远方的你千万别回头

成长FM」「2014-10-26」「小梦」
离家出走的那个卢莉丽,如果知道殊途同归的命运,还会奔向另外一个幻想的金色世界?还会酝酿计划,偷拿了家里的钱?使劲奔跑,颠簸一路到了县城火车站?上了轰隆火车,陌生人中间胆战心惊,但脑海里回荡着最喜欢的琴音给自己鼓劲

这是黄色灯光夹杂油污照射下的湿热街头,巷道永远逼仄。夏天逃跑出房屋的居民拥挤在开阔的地方。
她说我给大家表演的是二胡,《茉莉花》。她抬高鼻子进行呼吸,而四周鼓掌拍手的大人们表情漂移交头接耳或者迅速地伸手去抓瓜子花生橘子苹果。
她停顿一下,运气,引弓。
被裹在《美酒加咖啡》后面的她的演奏,是怪异的点缀,突兀的存在。
她是卢莉丽,16岁的卢莉丽把头抬得更高,这样她看见的只有天空边缘上浮云和黄昏光线。
世界是分裂的。1999年的K镇,和倒推10年前的样子,区分不大。除了落后,还是落后。
人在香烟污浊了空气果皮屑和汤包粉面汁水一地的环境,少女卢莉丽另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演奏厅。

[彼岸此岸,故乡他乡]

兔子喂了没? 你听见没?妈妈在大喊。
丢下圆珠笔卢莉丽冲到兔子笼前,十笼兔子可以换来下学期的学费和维持家里的日常零花开销。其实兔子算是最爱干净的动物之一,但是动物特有的尿臊气钻进鼻子搅拌嗅觉神经。
青饲料谷实饼粕按比例。卢莉丽默默而勤恳,手脚麻利。
回到没做完的功课前,卢莉丽有点走神。她眼睛前都是兔子们红通通的眼睛。哭过的眼睛也发红。
当时她听见了掌声。乡民爱热闹。她把眼睛闭到最紧,灵魂外游仿佛到了天外。尽量只去闻自己身上的肥皂清香。
她问过,妈,我想去学拉琴?
学什么?那有什么用,我们家没这个遗传天赋的。过两年,你大姨介绍个附近的男孩子,我就放心了。
哦,卢莉丽的回音简单。再不提这个话了。
她拉的是从二伯那皆的二胡。从小听到大。
然后她跟着学了一些。那把老旧二胡,掉漆,还散发着一股陈年酒霉味。通俗而民间的乐器。她唯一的表演,是在小镇文化活动中心的群众自发组织活动上。所谓的活动中心,就是一个旧房子和门口的空地。
晚上睡觉,一关了灯,缺少繁华的小地方,乖顺安静而贫瘠到无聊的地步。卢莉丽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暗。
她爱乐器。
她爱的乐器不是二胡,是晚装的日本女演奏家西崎崇子,肩上流淌光泽的小提琴,黑白小电视里,琴弦与人产生共鸣,城市的大剧场里,小提琴手的舞台下面是最优雅的听众。
现实的世界,廉价食物肮脏了地面,烟熏火燎的呼吸,触目所见,都如眼中沙。卢莉丽的眼睛一直痛一直痛。彼岸此岸,天堂与地狱。故乡他乡,烂杏与鲜桃。
如果不出意外考不上大学就可以学一门手艺去打工,最好是做衣服。然后到南方众多的新兴工业区找到某个工厂的招聘工头,包吃包住,昼夜埋头,每个月可以赚到1千8。一半寄家里,一半给自己存嫁妆。嫁个老家的男孩子。家里就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她功课很烂,她也没有任何信心逆转。
就是这样的人生。

[没良心的东西]

2001年的时候,卢莉丽在网吧上网。爸爸委托她考上大学的同学要她回家。但她不回。妈妈说她担心地要死,说这孩子怎么就死心眼了。一家人都正常得很,怎么就她不老实做人。
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卢莉丽想要的人生,不是他们给的。
2001年的秋天卢莉丽在S城做服务员。
大城市的餐厅也会搭一个串场歌手或者伴奏。她看见表演者专注拉着一首《小夜曲》。2000年的卢莉丽,小步而谨慎地在某个全家人都去亲戚家的日子,中途回家。她找到母亲平时常放钱的角落,拿到了未来2个月的开销钱。她有一张计划许久的地图。
一个人离开了狭小的小镇。
找到第一份工作的事情,已经饿了一个星期的肚子。
她很想回家,但是她没有回去。
餐厅演奏跑场一晚上是150元。
最不济,也强过老家的生活水平。但是,这些人也算不上真正的音乐家。吃东西的人根本无心管背景音乐。
18岁的卢莉丽买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存了一年半的钱,达成了目标。
这时小镇父母口信已经变成了,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死是活,我们不管了。
当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卢莉丽浑身颤抖,哭了。

[柔嫩喉咙的鱼刺]

19岁的卢莉丽要疯了。因为她被音乐老师否定说,你确实不适合学这个,没什么天分。
中国太大了。
成千上万的人在学同一样东西。念着音乐学院的科班生出来可能跑几十年的餐厅。而来自偏远不发达地区的小镇的卢莉丽泯然在众人中间,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老师下判断的时候,皱着眉头,卢莉丽问,可不可以再听我拉一段?
老师说,你还是请回吧!
回去的路上,卢莉丽走得很慢。
那年离家出走她走得很快,脚步凌乱,气喘,事业摇晃,上了火车还在惊疑真的离开了那个尘埃飞舞的小镇吗?
真的离开了。
晚上她做梦,梦见满地荆棘走得鲜血淋漓。可是她赤裸脚板找不到鞋子。她把头仰高,鼻子抬起来呼吸空气稀薄的洁净与自己身上认真洗澡的肥皂清香。但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经过一些年后。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命运是光脚步行的荆棘,是柔嫩喉咙的鱼刺。
上帝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没有了可以凭借的信念,她是丢失一切勇气的躯壳。

[2008年夏天,她回去了]

22岁的卢莉丽听到了很多消息。姐姐生了第二个小孩,是个女生,长得很像小时候的卢莉丽。爸爸一直不再提她,像是没这个女儿。妈妈偷偷让人带钱给她,但钱赶不上卢莉丽辗转漂泊的速度。小镇发展起来了,因为打工的年轻人赚到钱了,甚至开了一家安置了大玻璃墙壁的婚纱店。
父母总归是父母,希望她回来。
她说明年一定回。
24岁的卢莉丽在自己的店子里,喝了一杯咖啡,会走神许久。她是一家小饮品店的老板娘。她打扮得很细致,不开口说话,谁也判断不出她的源头。除了些微的方言口音。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
被判决为平庸了,一个男人问,小姑娘长的不错,晚上有没有约会。
她回答没有。男人带走了理想破灭后继续当小服务员的她。
后来她离开了大他十几岁的男人。再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小店。所得是不是值得?至少她终于可以喘口气,镇定下来喝口咖啡。 24岁在城市里,还可以赶个恋爱晚班车。在她的老家女孩子已经是3、4岁孩子的母亲了。
2008年夏天,她回去了。
他们并没有不认她,母亲抱着她哭,然后娘儿俩个彻夜说话。父亲还是话少,说她该找个本分男人结婚好好过日子。姐姐让孩子喊她小姨,说过些天给她物色个好点的对象。
她点头,微笑着,亲人面前,恢复如羞涩的小女孩子。

[卢莉丽,你别回头]

她离开多年的故乡建起许多楼房,恍若隔世。
简陋的文化活动中心已经不存在。一个综合文化楼前,有一个像样的表演舞台,站立的姿势,带着藏不住的小骄傲。
黄昏的时刻人越聚越多。她问路过的小孩子,有活动吗?
小孩子回答,今天有大城市来的表演队。劈啪的鞭炮炸完几串,迎接来此地演出的表演团。音响里播放出的,是与城市同步流行的音乐。掌声不休,快乐洋溢。
她站在一个方位,看表演。相声小品和唱歌,还有曲艺。
站到很晚了。热闹散尽,场地再没有他人了。她虚抬起手,做出拉弦的手势上。
起手,就卡壳了。
是怎么拉的?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和其他外出打工的年轻男孩子女孩子,曾经是截然不同的。自以为是的,不切实际的,虚无飘渺的她是命运的臣服者。与其他人,走向类似的平庸人生路。
那年不满16岁的卢莉丽。其实用的是姐姐的老式身份证。
她叫卢莉花,现在改名为卢若莉。
离家出走的那个卢莉丽,如果知道殊途同归的命运,还会奔向另外一个幻想的金色世界?还会酝酿计划,偷拿了家里的钱?使劲奔跑,颠簸一路到了县城火车站?上了轰隆火车,陌生人中间胆战心惊,但脑海里回荡着最喜欢的琴音给自己鼓劲?

人生空乏,所以我们年轻时分裂内心,制造一个美丽又远方的理想。
都不重要了。
24岁的卢若莉,对着空荡荡的舞台,转身,望向无边弥漫的夜幕,说,卢莉丽,你快跑,别回头。
卢莉丽……你一定会梦想成真。
你千万别回头。(/沈嘉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