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逝

在街头,我和妈妈远远看到了她。正好是逆风行驶,她细瘦的脚奋力踩着自行车踏,头发蓬乱,后背的衣服鼓成一片帆。赶着去叫她时,她才勉力停下来,跟我们寒暄...

在街头,我和妈妈远远看到了她。正好是逆风行驶,她细瘦的脚奋力踩着自行车踏,头发蓬乱,后背的衣服鼓成一片帆。赶着去叫她时,她才勉力停下来,跟我们寒暄了几句,她又急急地上车,说时间快要到了,她要赶着去一中送饭。我们看到了她的车篓子里放着两个保温桶,红色的给她读高三的女儿,蓝色的给她读高二的儿子。一中是我们那里的重点高中,她的一对儿女能进到这里读书,真算是无上的荣光了。我们看着她继续顶着风沿着长江大堤往一中赶去。回去的路上,我跟妈妈说起这每天送饭,来来回回也要几十里路,何况学校又不是没有食堂,难道表嫂不怕辛苦吗?妈妈说你这个表嫂好福气,儿子女儿都有出息,将来肯定是能考上名牌大学的,现在是辛苦点,以后好日子自然会来的。

表嫂跟妈妈的娘家都是同一个垸的,后来经媒人介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嫁给了我大姑的大儿子,随后几年跟我这大表哥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大表哥是个手艺人,平时种地,闲暇去做工,家里虽然不富裕,也能宽宽松松地过下去。何况一对儿女还聪明,自小都是学校拔尖儿的人才,家里的墙上两个人的奖状贴得满满当当的。这对儿女跟我差不多大,却差了一个辈分,每次过节之时,大姑带他们来,他们见我都是羞答答地,表叔这个称谓他们是喊不出口的。

表嫂是忙碌的,她始终瘦,脸尖尖,高个子,腿脚麻利,见我们拜年来,忙忙端茶倒水,热情招待,又去热菜盛饭,说着些这一年下来的光景。除开过年,其他的时间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相互既然不是特别亲的亲戚,也不会去特意走动的。然而在我们见到她送饭的后一年,她却频频来我们家,只为一件事情——借钱。她端着我们递给她的茶水,怯生生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问地里的庄稼怎么样了,一会儿问我爸爸的身体可好了,有的没的问了很多,才说出来由——儿子得了一种怪病,大脑方面的,生活不能自理,说话口齿不清,连人都不认得了,带他去大大小小的医院去就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那时候,爸爸刚中过风,家里也没有什么钱能借给她。后来我们知道所有的亲戚她都去借过了。

我们见到了她生病的儿子,肿胖的身子,嘴角斜耷着,眼神也是迷离的。表嫂一边给我们倒茶倒水,一边跟她儿子说:“这是你三舅母娘和小表叔来看你了。”她儿子突然起身,挥着手撵我们出去:“出去!出去!我不认识他们!”我们吓得逃出了房间,表嫂赶忙去拉她的儿子,好言好语地劝慰,这才平息了一场小冲突。对不起。对不起。表嫂给我们道歉,让我们在堂屋坐着。大表哥自己刚从医院回来,他在务工的时候,从脚手架摔下,把手给摔断了,现在打着石膏。表嫂又去扶着大表哥。她这边刚安顿好,房间里她儿子呜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儿子没有继续上学,女儿还在念书,大家都觉得她能考上重点大学,成绩在那里摆着呢,第一年高考却没能考好,继续复读重考依旧没考上,第三年勉强过了专科线,只好去读了。办升学宴的时候,表嫂在桌子与桌子之间忙活,女儿郁郁寡欢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女儿上了三个高三,她继续送了三年的饭。既然儿子不能够读下去,女儿总归可以指望。女儿在那大学不要家里一分钱,自己勤工俭学挣学费和伙食费。何况就是要,家里也给不了,为了弟弟的病,家里负债已不知有多少。大姑来过,大表哥也来过,最后表嫂又来过,继续赧颜地借钱,并说着今后一定要还的话。后来,借钱的队伍中,大姑不再前来,她躺在自己儿子的房间里,熬成一身枯骨也不去看病,慢慢地死掉了。

女儿是争气的,虽然学校不好,可是她要强争气,年年还有奖学金拿,表嫂说起来时,也能偶尔露出笑容。她热切地招呼我们坐着坐着,非要倒茶给我们喝。儿子的病也好多了,能认识人了,也可以继续读书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不是吗?她瘦而干的手指握着一次性茶杯给我们递过来,声音中有敞亮的活气。她还要买肉买菜,招待我们。我们都说不用了,她一定要我们留下。留下。留下。好多年都没在我们家里吃过饭了。她的儿子果然是好多了,从房间出来,虽然还是肿胖,可是能清楚地叫我们了。这就好。这就好。以后的日子还有指望的。

大姑去世之后,大姑父老年痴呆越发得严重了,光着身子跑出门的事情时有发生,后来躺在床上,屎尿都不能自理。表嫂和大表哥轮流照看着他。冬末春初之时,淅淅沥沥的冷雨罩在村庄之上,寒气阴阴地沿着窗户缝隙渗透进来。难得一日阳光从乌云中挤出,天气一下子暖和起来。表嫂把大姑父房间久未晒过的棉被和衣物拿出来晾晒,大表哥把大的椅子和柜子拿到池塘去清洗。阳光中有微微的热度,忙活了一会儿,身上都有汗。儿子也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也算是有正常的人生了;女儿大学毕业,却有点儿痴傻,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公公这病情日益加重,又要准备好棺材和寿衣;盘算了欠债,一时间也还不清,地里的棉花不知道能卖几个钱……总是一个个难过的坎儿,可是终归能克服的,儿子不就是治好了病了么?

大表哥的尸体浮在池塘的水面上,打捞起来的时候,鼻孔里汩汩地冒血。表嫂不相信他丈夫是死的,她的手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摸了摸,心脏、鼻孔、手腕,都没有任何生命搏动的迹象。他是死了。他说过他去把椅子和柜子洗好后就拿回来到阳台上晾晒的。表嫂不相信他是死的。因为他不会让自己一个人来面对这个一屋子病人和债务的世界的。这是不可能的。然后这个男人在池塘边搭起来的棚里躺了一晚上,第二天送到火葬场火化成灰,儿子哭了,女儿哭了,自己的妈妈也哭了,所有的亲戚都低头叹气,这时候,有人过来安慰。说着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过下去的,怎么过呢?公公病得连谁是谁都不知道,儿子虽然好了些却依旧没有恢复彻底,女儿刚从安定医院回来,很多很多的债务不知道怎么还,怎么过呢?

劝慰的人群终究要过自己的日子去,房间大大的,厨房大大的,卧室大大的,男人的破了的内裤、鞋子、外套都搁在眼前,终究不好去收拾的。难收拾。越收拾越乱。在大表哥死后的一个月,大姑父去世。这个消息没敢告诉读大学的儿子,怕他再受到刺激。而女儿痴痴傻傻地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不言语,不走动。表嫂做饭、洗衣服,雨老是下着,碗柜里爬满了霉斑。儿子在丈夫的葬礼后说:“妈妈不怕,我以后会好好挣钱的。”他现在在学校怎么样?会不会受到同学欺负他曾经是个傻子?学校的贷款怎么还呢?女儿的医药费去哪里找呢?家里的庄稼都烂在田地中间,怎么弄呢?屋顶漏水了,床上都湿了,没有干的可以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一团又一团的乱麻,理都不清楚,又像是一团恼人的苍蝇群嗡嗡在脑子里乱撞,表嫂走出厨房,走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女儿角落发呆,她又继续往前走,上楼,穿过楼顶,爬过栏杆,跳了下去。

腿摔断了,前来扑救的人群把她抬到床上。劝慰、劝慰。日子要过下去的,不要想不开。这些都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嗡嗡响着,然而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众人又散去了,留下女儿在床边坐着。她让女儿去小叔家拿一件东西,自己摸下床,蹭到楼梯下面的旮旯,找出了农药瓶。这次终究是可以的了。打开药瓶,浓绿色的药液散发出刺鼻的气息,够毒,够烈,沿着喉咙下去,都能感觉一阵烧灼的痛感,比之脚痛更痛快了。而女儿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吧。

第二天,表嫂被众人匆匆埋掉了。她的女儿仿佛失去了意识,任何人来问,她都是冷冷地看着对方。她的儿子还在大学,他还不知道爸爸死后一个月爷爷的死,他还不知道爷爷死后一个月妈妈的死。没有人敢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