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没有见到的姑娘
我孤零零地坐在输液室里,输液室里阒寂无声。点滴瓶里的药水滴下的迟疑不决,每一滴却仿佛一声脚步,蹒跚地从输液室门外走过。
身后,输液室敞开的窗,一阵一阵的风。还有杨絮,飘进输液室里然后随着风慌张地逃离。
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身旁就是教室敞开的窗,一阵一阵的风。我是个坏学生,所以总是被罚坐最后一排。甚至有时候罚坐最后一排都不足以解气,索性让我把课桌挪到教室最后的角落,海难的小船一样远离大陆,我倒落得清静。索性不再听课,逆着窗外一阵一阵的风,看风来处大街上的人过人往。
她转到我们班的时候,和我同桌。那时候我的课桌号小船已经被召回港口停泊,但仍然是在最后一排,靠窗。无须换组,永远靠窗。她会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是因为她比我们要大上两三岁,个子自然也很高,比那时候一直是班级里最高的我还要高出半头。
她留级不是因为功课不好,而是因为她病了,血管瘤。隐约是这样,总之是一种经常会复发的疾病,或者血管瘤只是通俗的称呼罢了。她很安静,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身旁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医院的味道。
她时常会缺课几天,回来的时候会告诉我她又去看病了。那时候我很羡慕她,甚至傻傻地想着要是自己也得了那种病得有多好,就可以时常不用坐在班级里消磨时光,可以在外面,做每一件老师或者家长禁止我做的事情。
在班级里,她没有什么朋友。原本就是插班生,人又很安静,就是现在会说的那种孤僻。但是我们的关系很好,因为我们的功课她有很多都是学过的,她不想再听而我从来不听,所以时常我们就在课堂上聊天。我们都很高,为了躲避老师的视线于是就趴在课桌上,面对面地海阔天空。老师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只是老师懒得管我。小船上有了一个乘客,狠心的港务也不再敢把小船驱逐出港。
关于她的病,她总是不愿意和我说得太详细。若是我无休止地追问,她就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不再理我。我吹她眼前的头发,她还是不理我。我像只过载了的鼓风机,加大风力能吹动她的睫毛,她只是受惊了的闭紧眼睛,仍然不再理我。她可以闭上眼睛很久不理我,但是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我能看见她眼帘后面一直在转动的眼睛,像是薄薄的泥土下面有只小虫子在蠕动。我就看着她,等着她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站在我这边,阳光聚拢在她脸上,我们一起张望,势不罢休。
阳光里她的皮肤上可以看见许多细微的红红的小血管,我无聊地张望半节课的时间里,就是在想为什么这些可爱的小血管会生病呢?究竟是什么样的病呢?
可以连续地上课几天,她身上便不会再有医院的味道,味道会变成香香的,女孩子的味道。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突然不来上课,开始的时候老师还会解释一下,后面大家便习以为常。缺课几天,她会突然回来。有时候我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觉,会忽然闻见医院的味道,在醒来看见她之前,心里的开心已经满满了。
看见我,第一句她总是和我说:我回来了。然后我就会问:病好了吗?她就坐下来,把书包放进课桌里,取出书来,取出铅笔盒来,然后,取出一样吃的东西来给我。
嗯,能得那样的病真好,可以时常不用上课,还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好吃的。谁谁送的,下课的时候她和我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关心,反正谁送的都会很好吃。
可是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她缺课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长到我再也等不了了,于是辗转着打听到她的家,放学后找过去的时候,却总是房门紧锁。后来有一次,撞见她家的邻居,邻居老奶奶和我说她们总在医院,家里已经很久时间没有人住了。
不过她总还是会回来,然后我们说话,说到她不理我,再盯着她直到她醒来然后我们继续说话,说到放学她被家长接走为止。我觉得上学本来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吧,每天会期待着去学校,虽然期待的事情不同,但总是会有期待。
盛夏的时候,她又一次缺课。我每天都在等她回来,可是那次,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记不清她再也没有回来的原因,我问老师得到的答案,应当是她只是再一次退学了吧。我想是这样。我希望是这样。
今天孤零零地坐在输液室里,输液室里阒寂无声,我忽然想起了她。身后是输液室敞开的窗,一阵一阵的风吹进来,就像那时候我吹在她脸上又折回来的风。有淡淡的医院的味道。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努力回想着她的模样,她却总是紧闭着眼睛,躲着我不让我看清。
我害怕她不再回来,我想在过去或者现在的忽然某一刻,我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