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虚伪的老情人般怀念着故乡

在湖北恩施利川一个叫文斗乡的老街上,我们边走边跺脚 。冬天的黄昏来得早,天有点黑了,但又没全黑,一切格外影绰,有人缩着肩膀从我们身边走过,又频频回头...

在湖北恩施利川一个叫文斗乡的老街上,我们边走边跺脚 。冬天的黄昏来得早,天有点黑了,但又没全黑,一切格外影绰,有人缩着肩膀从我们身边走过,又频频回头,眼神比他的面容更清晰。这是一条有坡度的老街,我们是往上坡的方向走的,黄昏好像从坡上缓缓下沉。尽管还没有离开,此刻,已经有种回忆的不真实。

这条老街上有很多稀奇的店子,有一家写着出售“蒙古煤”,充满异域色彩的煤令人很想一睹究竟,整个店子却不见人也不见煤。还有做竹篓的,当地是山区,据说这里每个人都坐在这种竹篓里度过他们的婴儿时期。

还有药房,一个玻璃售货架和一个敞式木架构成它的全部,上面用纸片做了明确的分类:“粉针剂类”、“水针剂类”、“片剂类”。还有布店,布匹卷成长条堆放在黑暗的柜台上,主人不知去向,寂静得全无买卖痕迹,和那个药店一样让人觉得它们只是一种标本,一种八十年代小商店的标本。

而这条街上灯光最亮的一户人家,是一个做糍粑、泡粑各种粮食的小作坊。它灯光最亮,也许是一种错觉,是食物上氤氲的水蒸汽和桔色灯光的结合使我们有这样的错觉。

这是十二月,突然想到,冬至近了,一年中最漫长的那个夜晚。在我们老家,冬至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过了冬至,这一年就可以算是过完了,不必等到元旦或者春节。妈妈病重之时,她一直希望能过完那一年的冬至,因为那样她就算是活满了那一年。她这个愿望没能实现……这一个节日在吾乡如此重要,但与它匹配的食物,却不外是一些类似于糍粑的糯米丸子。

冬至夜要吃的丸子叫“冬节丸”,都是妈妈和好糖、水、糯米粉,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包的。其实没甚技术含量,不外乎捏成圆球状,至于大小不一,虽然带来烹调上的难度,但在意义上却有更好的解释:那叫“公孙父子丸”,意味着一家几代团聚。这项节目令我期待,一切隆重的事物,都因为有别于日常而令我们期待。

当天晚上要拜神——天公 、地主爷、灶神爷,拜神的时间好像总是很晚,第二天我们吃到的冬节丸,其实就是前天深夜拜神的祭品。节日使父母都显得高兴,也许保持高兴也是一种节日的要求。那是一年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灯火很晚很晚才熄灭,直到我睡了,仍觉得父母穿梭在厨房和客厅,我似乎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他们还在。灯还亮着。吾乡有谚:冬节夜,罗罗长,未食甜丸天未光。

那些节日是与我疏远的事了。但我依恋记忆里的它们,依恋它们的形式感,尤其依恋它们其中迷信的那部分。除了冬至,还有更加盛大的春节,然而它的盛大如今只令我彷徨。我迷恋乡人带着土气的讲究,吃蒜表示有钱可以算,吃丸表示团圆,打碎一个磁器要说一句“碗开嘴,大富贵”,稳秘地穿上红色,不能剪头发。我们在父母的带领下,踊跃遵循着这些迷信,这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国,我曾经的秩序,对,我的故乡。

乡愁象是最难捉摸的旧爱。当我回到故乡,我印证着似曾相识的一切,但印证之后,却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在我与它们之中,仿佛有一个最别扭的拥抱,怎么拥抱,姿势都不对。那里决不会再有我的生活,你尽可能远地抛弃了它,又像虚伪的老情人一样怀念着它。

可是当我站在利川这条老街上,我,还是再一次地想到我家,故乡老家门口的那条街。那大概也是我们那座小城镇上最老的一条街。它杂乱,被各种气味充斥,各种奇怪的东西相错存在,相安无事,人们在各种无序的东西里掌握了顺序,熟练地获取日常所需的一切。在垃圾堆的对面,有全城最好的卤鹅店;散装的鹅翼鹅肠,摊在大铁盘里,正发着浓油赤酱诱人的光泽。有人在杂货店口支起一架炉子炸鱼,而卖不锈钢碟子碗子的电瓦罐的,都快摆到路中间来了。

腊味店在招牌上声明,它是不添加防腐剂的。各种饼食,有本地的斋饼、朥饼、腐乳饼,和山寨的洋气小蛋糕,一起摆在敞开的货架上。摩托车呼啸而过,三轮车吱呀而过。我在这条街上长大,所有的店主都认识我,她们走到店子口来,没话找话地寒暄,眼神略带感慨,好像在慨叹我的陌生。

在另一个省份的一条街上,我想起了这个世界上另一条老街。我很想和身边的伙伴们描述我的那条街,但我难言物是人非的苦楚,那里没有我那个父母一起忙碌的家。它仍然人来人往,在我心中却像“人去尽”的梁园: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或许,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这么一条街,但每个人终究一样,越来越难回去,越来越不想回去。谁都一样,一直在丧失,在别离,正如竹子失去竹箨,松仁离开松球,箭不再回到弦上。

我离开了我的街,我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