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与十三月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她在厨房里,清点自己陆陆续续买来的东西。 这个星期她天天去超市报到,拎两只最大号的购物袋回来。买的最多是吃的,她一边觉得沉重,一边...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她在厨房里,清点自己陆陆续续买来的东西。

这个星期她天天去超市报到,拎两只最大号的购物袋回来。买的最多是吃的,她一边觉得沉重,一边惊讶于自己要把所有这些重量都吃进肚里。我们实际花费的,总比自己想象的要多。
从冷藏开始检查冰箱,第一层是面膜,第二层塞满酸奶,第三层里面睡满了鸡蛋。冰箱门上的横栏插着各式奶酪,她不是每种都喜欢,只是都买来尝尝。冷冻层冻着牛羊肉片和绿叶蔬菜。冰箱旁有个一样高的储物架,像要开迷你超市,薯片、饼干、锅巴、牛肉干、坚果、燕麦片、蜂蜜、方便面。一个箱子装满各种各样的巧克力。五种原产地单品咖啡豆,拿牛皮纸袋装,一袋一磅。然后是酒,汽酒、红酒,伏特加、米酒和新买的两瓶百利甜酒。最底下是两箱饮用水。
料理台下有两个纸箱,一个装着地瓜、胡萝卜、洋葱、青椒、大白菜。另一个箱子里是盒装牛奶,一盒一升,20盒。大米装进米盒,放在柜子里。
她觉得这些东西简直够她吃到三月,心里稍微感到安全。囤积总会让人感到安全,它是说,你的确可以控制自己的世界,你拥有了这么多东西,虽然可能不是你最想要的那些,但你也该满意了,就算不能完全满意。谁能完全满意?
水电煤气费、网费都没拖欠,手机话费只剩十几块钱,但无所谓。

墙上挂着二十四小时制的钟表,时针一天才走完一圈。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八点钟,她对自己宣布今年就储备这么多。她换上柔软的睡衣,坐进花三百块钱买来的二手浅绿色单人小沙发,调出手机通讯录。她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闲聊,再给不太想打电话的人发去祝福新年的短信。其实她不想闲聊,也不想祝别人新年快乐。她只是向他们告别,像探险家马上就要启程一样:我们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了,但我会回来的,就算万一不能回来,想怀念我也不是这么难的事情,从手机里找到短信就行,好像短信邀请函,短信优惠券。
九点半,她关上房间里的日光灯,打开沙发边的落地灯,开始读一本推理小说。她想喝点酒又决定不喝,她要清醒的度过午夜。
十一点时她的朋友打来电话,他们聚在一起,埋怨她怎么不来参加。接下来的时间她频频看表,十一点五十五分时她放下读到一半的推理小说,走到窗前。
在窗前可以看见别人的窗口,许许多多的窗口组成高高的楼,高高的楼群里有的窗亮,有的窗不亮,每个亮着的窗口里都有人在生活。她经常在窗口前站着,有时单纯只是研究窗口透出的灯光颜色。今天她觉得格外孤独,在这许多窗口里,她想找到有没有人和她一样站在窗前。不一定需要陪伴才能缓解孤独,只要有人和你想法差不多就好。
十一点五十九分,今年的最后一分钟,她抓紧时间,搜寻人的影子。
十、九、八、七!
喜欢热闹的人们在倒计时。相恋的情侣泡在浴缸里。有人在看电影,有人在刷网页,有人想发短信给前任,有人已经睡着了。
六、五、四!
他们都将告别这一年,无论他们是否愿意。马上是新的一年降临,生活里的一切都没变化,又都将飞速流逝。
三、二!
她仍旧站在窗前,跟着那些遥远的声音一样,在心里倒计时。
一!
秒钟跨过最后一格,重新开始转下一圈。她眼见小区里所有的灯同时熄灭,像有人拉下了总电闸。
不,路灯还在,白色的灯光格外凄清。月亮和星星也在。她的落地灯仍旧散发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整个小区只有她的房间仍旧有灯光。
别人都已经去了下一年,只有她还留在这里。每年都是这样。
她拿起放在边上的手机看看,屏幕一角显示“无服务”,时间则是13月1日,00:01。
对别人来说只是片刻时光,对她来说是漫长的一整个月。她的第十三个月来了。

仔细想想,这可能和休假差不多,一个月的寒假。但她不能出门旅行,也没有相互陪伴的朋友。这个世界和她平时生活的一模一样,但只有她自己。
她早晨七点起来,做了咖啡,在里面加了一点奶油酒。她站在窗前往外看,虽然开了空调,冬天还是透过玻璃窗传来一丝寒意。天没全亮,外面静寂无声。没有人影,没有喇叭响和狗叫,没有常常见到的喜鹊和乌鸦。
太安静了。她把手机接到音响上,从播放列表的AC/DC开始听。
往下有一整个假期呢。所有道路都空空荡荡,所有交通工具都已停歇,所有营业场所都锁上大门,城市和她一起度假,她必须小心翼翼的与自己独处。她早有准备:电影、小说、数字油画、拼图、日记本、烤蛋糕的所有材料。她甚至有四种音频,播放下雨、瀑布、海浪、风吹过树林的音效,做好准备抵挡外面的死寂。
她打开电脑看看能不能上网,所有网页都能打开,只是不再更新;留言栏是灰色的,不能发送信息。
她把电脑关掉,这天大多数时间仍旧在读那本推理小说,做了一份蔬菜咖哩,烤了几个纸杯蛋糕吃掉。

第五天她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过期的时装杂志,杂志上面是去年夏天的模特,穿着当时流行的海军风短裙,她看得很仔细,但不是为了寻找打扮的灵感,只是想知道自己在去年夏天错过了什么衣服。灰暗寒冷的冬天正当高潮,无论是不是十三月,冬天总散发自怜又孤独的气氛,杂志上露出大腿的女孩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她决定出门走走。她穿的很厚,几次确认自己真的带了房门钥匙,这个月没有开锁公司帮忙,关在门外的下场将悲惨的不可想象。手机和钱包不用带。
她没走很远,在小区里转一圈。马路和人行道的积雪已经扫净,草坪上还覆盖着雪,上面有人和猫狗的足迹。她挑一条清晰的脚印,跟着它走到草坪尽头,再挑另一条走回来,这次走到一半就迷失了。
要是养只猫就好了,猫比较神通,也许能在这个月留下。
她摇头,拖长了说出声来,“不——可——能。”只有她自己。
她的姑妈养猫,蓝灰色的毛,非常可爱。它的时间表和人完全不一样,下午蜷成团把尾巴搂到鼻尖睡觉,晚上玩。
说不定猫也有增加的时间,说不定每个午夜对猫来说都是两倍的长度。
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唱歌又像泰山一样呜哇大叫,然后回家。

她买24小时制的钟,是觉得看表会很有趣。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今天还剩多少时间?在表盘上都能一目了然。但分针秒针还是一圈六十个小格,这个表没有想像中好读,总要反应一下才能看懂现在是几点。她花了三个小时涂抹数字油画,梵高的《夜间咖啡馆》,边涂边想为什么自己会有第十三个月。
也许就像钟表制作一样,表盘上本该有十二个月,但因为印刷错误,她的表盘上多印了一个月。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这里只有她自己?别人都没有这种印刷错误吗?
小时候她的第十三个月只有一天,那时她懂得给自己煮方便面。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十三月逐渐延长,稳定成一个月三十天。每年的十三月都是未知的:会有电吗?会有不可预料的危险吗?会继续延长吗?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她孤孤单单在这边过了一生呢?到朋友和同事在下一年破门而入时,发现房间里有一具老太太的尸骨?
他们一定会大惑不解的。没有人知道十三月这件事。如果你养了一只独角兽,你可以把它牵给别人看看,可是这无影无踪的一个月要怎么解释呢?。
她发现自己把话说出声来了,独处久了难免自言自语。
其实她告诉过别人,但不知道对方是谁。那是去年的十三月,她去了熟悉的商业区。商店的卷帘铁门垂下,连橱窗都看不见。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一家M记快餐开着,灯火通明,窗口还在放着“第二杯半价哦”的女声广告。商业区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广告声隔两条马路都能听见。店里一样没有人,但所有设备都在运转,空气又香又暖和。她给自己炸了两对鸡翅,吃完后在柜台上留了五十块钱。
回去的路上,在十字路口正中央,她看见了一个绿邮筒。十三月的雪没人清扫,马路上雪铺得奶油般匀称,十字路口被雪盖住后看起来像个小广场,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邮筒平时是不存在的,多少辆汽车要从它的位置上开过去。
她回到家找到信纸信封,第二天去寄信,顺便吃了M记的冰淇淋。
你好,读信人。

我不知道这个邮筒是谁放的,由谁打开。今天是13月16日,我一个人生活在这边已经16天了,如果有人能收到这封信,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收到这信后你能给我回信吗?你在哪里,什么时间,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十三月是冬天,非常安静,下雪无声无息,只有大风偶尔发出呜呜的声音。风把雪吹到墙角,有地方露出地面,有的地方连大楼第一层的窗户都被雪糊住了。

这里是只有我的世界,有时我觉得其实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其他人都只是我的梦。也许现在我也在做梦,梦见凭空出现的邮筒和正在写信的自己。在这个梦里我决定写出一切平时不会说的东西,十三月和孤独。我准备好吃的和卫生棉来度过十三月,但却没法应付这里的孤独。

十三月只有我自己,所以读到信的你可能会觉得困惑,到底那边是什么样的呢,就算听你说也不明白啊。不过我想,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没法说清楚,也没法让别人完全理解的,无论我是不是在十三月写信。就算大家都坐在一起,我就能理解你,你就能理解我吗?坐在一起也不能理解,那才是真正的孤独呀。我之所以感到孤独,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

无论如何,还是高兴你能看到我的信。现在我又觉得没那么多需要语言传达的东西,大概只说,“这边连鸟都没有,M记倒还开着”,就够了吧。

祝好!

她记得去年的自己心情很坏,把信投进邮筒,没转身回家而又向前走去。
如果边走边喊叫,也许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如果走得够远,也许能看见别人的脚印,如果她从这里走到另一座城市,也许会发现两座城市一模一样,而人们都穿得暖暖和和地生活在那里。她走着走着一脸眼泪,边擦还想,冬天的眼泪对皮肤不好。

她很少看电视,但现在不介意把它打开当成背景音乐播放。电视只剩一个台,没日没夜的放旧电影,周星驰系列、成龙系列,每部电影中间还夹着一段卖手机的广告。能看出广告也是旧的,因为手机的性能很落后。普通话不太标准的主持人公布订购热线,几个美女接到观众打来的电话,屏幕一角手机库存数在不断减少,似乎此时此刻手机正在畅销。她喜欢这个广告,几乎就动念头打电话去买手机,说不定真能打通电话买到手机,谁知道呢。她想像一个月后自己拿着24K纯金数字按钮双卡大容量待机长达五天的手机去见朋友的场景,忍不住笑了。
今年她又去了商业区,发现M记和去年一样开着。她吃了点东西,带着暖饱的肚子往回走。绿邮筒和去年一样在十字路口中央,在雪地里很显眼。她一直没收到回信,其实也没期待收到。去年自己投的那封信还在邮筒里么?还是像埋进雪地一样下落不明?她知道邮筒侧面有个小门,在平时的世界里,邮递员每天两次用钥匙打开它取信。这只邮筒没锁,她一拨小门就开了。里面果然躺着那封信,不知道它在邮筒里是不是也有春夏秋冬。
她的心猛烈的跳了起来。不一样的信封。这是回信。
你好,十三月小姐。这里是六月,不过是第二个六月,收到你的信真高兴。

因为你在信里提到了卫生棉,我想称你为十三月小姐应该没错。现在我这边也没有别人,天气已经暖和了,只要不下雨,我就骑着自行车到处逛。马路上红绿灯照常变化,没有汽车。这里也没有鸟或别的动物,连蚊子都没有,奇怪的是整天都有蝉的叫声。只有叫声,迄今为止还没找到蝉本身,不知它们是藏的太好了,还是不存在。

发现这封信实属意外,我实在太无聊了才会想着打开邮筒看看。邮筒在花园广场上,不过我记得平时这里明明是个喷泉。

你说因为别人不在十三月就不会理解十三月,但看了你的信我却觉得可以想象出来,因为我可以拿这边的六月做比较,想像出冬天时你那边的样子。人和人就是这么相处的,想象自己是对方,想象对方身上正发生着什么,然后说:我是可以理解你的,不要觉得孤单了啊。对吧?

真想看看十三月的雪景,你有照片吗?冒昧地附上我的联系方式,往下半年都会等待,看1月1日会不会有来自你的消息。

六月先生,敬上

十三月的最后一天,三十日晚上十一点半,她一个人在大街上。她渺小的身影行走在黑暗的高楼之间,一盏盏路灯成为唯一的光源,像项链一般浮在路上。路灯把仍旧没被踩过的雪地映出暖色调的微黄,四周静寂无声,也许独自在这里的她应该感到害怕,但她却没有。大多数伤害都是人带来的,而这里只有她自己。她正在等待午夜的到来,就像等待夜晚的游乐园开启电源,重新运转。到那时世上会突然多出许多的灯光和声音,汽车飞驰而过,那时她能够回到人群里。她想自己可以赶去参加朋友们接近尾声的聚会,享受嘈杂的人声。
来自六月的信还装在她的口袋里,她会明天联系他。
装在她的口袋里,她决定明天就联系他。她永远进入不了第二个六月,就像十三月对他来说只是片刻一样。每个人都有必须独自面对的东西,谁也不能告别孤独。
她只希望他们可以相互明白,在漫长的孤单中,能有片刻温暖的相互明白,那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