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羞

阿玉昨晚又做了一次那个湿哒哒的梦,脑神经像被潮汐有规律的一下下推搡,心脏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卷进浪里,飘飘忽忽的感觉像极了晕船,她使劲的闭上眼睛极力...

阿玉昨晚又做了一次那个湿哒哒的梦,脑神经像被潮汐有规律的一下下推搡,心脏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卷进浪里,飘飘忽忽的感觉像极了晕船,她使劲的闭上眼睛极力的避免呕吐物涌出喉咙,怎么也清醒不了于是就开始认命的硬挨,大概是月亮落下山脊的时候,她终于被惯性甩上了石滩,醒来后,后脑勺闷乎乎的疼。

她去码头想买当天的船票回父母家,可正常营业的客船早就人满,现在的区长把这里治理的很好,渔业和旅游业双管齐下,他说百姓信任他,就算升官封爵他也不要,不停滚动的大荧幕上他膀大腰圆有双下巴,指点江山、气势磅礴、信誓旦旦、唾沫横飞。
“嗯,这地方好,有山有海有姑娘,保管你来了就不想走,虾爬子管够,看看日出散散步,日子不知有多美。”

阿玉最后被招呼上了当地的老渔船,是驾船的老伯认出了她,“阿玉,好久不回爹妈家了”,他扯着无力的皱纹微笑着也不看她,阿玉盯着他缠满绷带的虎口笑了笑,默默的往脚下满是海藻的小渔网里塞进了两罐黄桃罐头。阿伯和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声音裹在海风里有时大有时小,阿玉回着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马达声嗡嗡响,她的心思完全没往这里放。

阿玉别过脑袋看着堤坝上方好像也在紧紧贴过来的讨厌建筑物,这几年的海景房盖得如火如荼,仿俄仿美仿西欧,大锅烩、全盘收,能套的衣裳都套上,咖啡厅、红酒屋,蝌蚪一样的火星文爬上招牌,夜夜烟火霓虹太平盛世,让人错觉生在这里的幸福人就算难过了好像都不该哭。

阿玉默默的直起身来背对着海风将后背贴向栏杆,她看见有好事儿的人从船尾踱到船头,烟盒盖打开又被风合上,他扯着嗓子顺着海风大声的问阿伯:
“您说那晚的浪也不大呀,不大呀,人怎么就能从甲板上给掀下去呢?”
阿伯脖颈一僵,小渔船直挺挺的冲向海岸,阿玉扯过背包跳下甲板,到站。

没有人会欢迎阿玉的,包括那条她从小喂到大的狗,尖锐刺耳的叫唤声咬碎了乏困湿热的午后,母亲还是穿着那件汗涔涔的月白色背心站在二楼的小窗口,如果不是那表情有些过分的陌生和局促,阿玉定要觉得母亲会随时张口骂出:“这么大的丫头一点都不知羞,就知道和穷小子出去野。”可此刻母亲搓着手定在那里站也不是下楼也不是,阿玉觉得她可能是要哭,于是就别过眼睛、把买回来的东西往门前冷冷的一顿,回头转过身就走,那句“妈,我回来了”,她发现,她可能是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那时她结婚才不久,父亲就耐不住性子的想把房子翻新,重新吊梁,重新装修,换上落地窗,刷上夏威夷风格的漆,他和母亲一左一右一人一把沙滩椅。弟弟在家摔了两个月的盘子,最后要挟说不要上大学了,于是这事儿就没成。父亲窝火,家丑又不敢说,好在他的好亲家什么都懂,稍做指点,于是父亲现在真的在夏威夷玩的开心。
只不过是没有带母亲。

从前,梁子去哪里就把阿玉带到哪里。

从前还没有填海造地,从前化工厂的污水没排进过玉米田,从前海边的风也没有现在这么硬,从前夏夜也还不至于看不到星星。梁子牵她的手,小时候。长大了就不牵了吗?也不是,长大了不一样,梁子在前走,阿玉红了脸急匆匆的跟在后头。阿玉是要嫁梁子的,虽然她可不会这么说,母亲眼里的知羞是一回事,阿玉眼里的知羞是另一回事,她总懂得在恰如其分的时候推开梁子,脸上的红晕还没散,扯着梁子的衣角颤巍巍的告诉他最美的都值得留在最美的时候。

阿玉爬上山坡,光秃秃的粗砾砂石什么都没有,从她结婚的那一年开始,大批大批的木材被伐,原本挺漂亮的小山生生的被剃成了阴阳头,山脚下的那棵和爷爷年纪一样大的樱花树被挪到了市中心的公园为人民服务,开过花的第二个月就枯死,阿玉心里是真的难受,粗剌剌的海风暴躁的刮过脸,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过眼泪。

梁子说,你爸妈不同意,我带你走,你走不走?

那年,新区长到任,屁股还没坐热就直接奔向这里,父亲喜出望外带领大家张灯结彩,新区长抓着父亲的手实诚诚的握了三下,午饭也没吃,那天傍晚的潮汐就送来了这里的第一台掘土机。

区长出了大门口又回头,日落的红光打在脸上油亮亮,他再一次紧紧的抓住父亲的手,说,你这闺女长的可是真漂亮。

她是不肯的,打死也不肯。父亲恼火说,区长儿子这样好的条件你到哪里去找。不是没逃过跑,甚至也绝了食,床单搭上过房梁两次,父亲一巴掌劈过来大声骂她不知羞,头重重的磕上衣柜,她到底还是嫁了。
记忆中弟弟温热的手一直护着她的头,放声的哭,姐,你别死。

来往的人都是认识她的,善意的有,因着父亲厌恶她的也有,大抵无非是一句话,别找了,没有坟头,掀进了海里连个尸体都没有。
可他还没成家呢?

梁子就找过阿玉一次,在她结婚之后,阿玉拉着脸不见说,断了吧,你找别人。梁子说,你怎么和你爸一样糊涂,高污染的工厂落在这里就什么都完了,没有了禁渔期,鱼虾都完了。阿玉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扯着脖子冲梁子喊,你来找我就是为着那片海,我重要还是海重要啊。梁子红了眼眶,还了阿玉送他的桃木梳子,正午的阳光明晃晃,阿玉哭,她总想起以前她窝在梁子怀里让梁子给她梳头。
梁子不是没有想要带她走,是阿玉自己再也不能走。

可阿玉哪里知道这次错过竟叫永别呢。

这几年的海风越吹越差,正义的人的境遇也越来越差,梁子带着大家按着血红手印的请愿书上访,还没走出去就碰上了大风大雨,人没游回来,是的,那么会游泳的人竟然没有游回来。
阿玉把梁子给的桃木梳子埋进土里,真能辟邪的话,她倒希望上天能够保佑这个地方逃过一劫。

天开始发灰,大块大块的黑云往这头来,阿玉觉得时候差不多,拍拍裤子上的灰起身就要走,刚到码头就看到母亲一路小喘着奔过来,人还没到海风就已带来母亲身上的油烟味,阿玉知道她定是连瓦斯炉都没关,母亲拼尽力气扯住阿玉的手说,别走别走,暴风雨就要来。她脸上还有没消的凉席印子,被汗濡湿的头发也没干,眼神不能聚焦不知看向哪里,焦躁、焦躁,就是这样的情绪。阿玉看着一阵心酸,迟疑着到底还是把母亲圈进怀里,她说,妈,你乖,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她说,妈,走路小心,一定要赶在下雨前回去。她说,妈,没事,这么多年了,我不怎么怪你。

那是阿玉第一次做那种湿哒哒的让人反胃到恶心的梦,醒来后母亲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她说,闺女别怪我们,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爸妈。阿玉的后脑勺闷乎乎的疼,像经历了一次剧烈暴风雨下的晕船,她想起酒桌上喝的醉醺醺的父亲说:"那好,不、不嫁就不嫁,闹出这么多乱子、乱子区长家公子也不怪你,你怎么也得人家道个歉、给人家、给人家赔个酒。"之后呢?她朝母亲投以困惑的眼神,母亲抹着眼泪说:"事以至此,女孩子家要知羞,要知羞,不要死,不要想着死,还有弟弟,弟弟要上大学,弟弟分数不够,区长能让弟弟上大学。"母亲给的眼神充满着乞求,可阿玉不想看,心里满满、满满、满满的都是绝望,是得知羞,她知道,最美的都没有留在最美的时候。

阿玉慢慢的回过神,转过头微笑着拒绝了老伯的相送,费了点力气终于是挤进了还没开动就已开始飘摇的客船,严重的超载,出发的时候小马达轰隆隆的喘着粗气,阿玉回头看着满身伤痕、紧追过来的群山孤岛,心里盈满了悲悯,这些遗留在文明世界里的孤儿,真是让人忍不住的想要多给个拥抱。

阿玉给自己点了一颗烟,烟盒盖打开又被风合上,她背对着海风将后背贴向栏杆,暴风雨就要来、就要来,阿玉踮着脚在等,快点来、快点来,她在心底催促着、催促着,阿玉知道自己对死亡几乎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她迫不及待的希望明天早上的码头还是人来人往,才八点钟人们就已经开始用遮阳伞防着太阳,客船轰隆隆带起的人造海风里,人们不停的追问、追问再追问:
“您说那天的浪也不大呀,不大呀,人怎么就能从甲板上给掀下去呢?”


北渺,大二中文系在读学生。“到东京的距离是一千公里,每个人都有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瞬间。”新浪微博:@Emma北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