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六月,我坐上了一辆离开樟琴岛的绿皮火车,由东向西,一路逃亡。 火车沿途穿过这个国度的山山水水,而列车里熙熙攘攘的人潮仿佛又带我回到岛南喧嚣生动的早市...

六月,我坐上了一辆离开樟琴岛的绿皮火车,由东向西,一路逃亡。

火车沿途穿过这个国度的山山水水,而列车里熙熙攘攘的人潮仿佛又带我回到岛南喧嚣生动的早市,我买一份早餐,骑着单车从岛南巷到海滨路口,等着那个会如期而至的人。

火车穿过跨海大桥时,腥咸的海风透过窗子扑面而来,六月火辣的阳光穿透帘布洒在我脸上,我从梦中惊醒。邻座的人正在用力掰碎一个西瓜,样子就像用力掰碎炎热又枯燥的六月,然后再大口大口吃下去,吞掉一整个夏天。

火车途径广袤又贫瘠的田野,绵长伟岸的防护林和一望无际的荒原,像是毫无尽头,将要一路开到天涯海角。

车票的终点站一栏印着西遥两个字,碳墨色的字快要融化在炎炎盛夏里,我只知道西遥是舅舅所在的一个城市。

夜幕降临,人群安静,月色下只剩火车摩擦铁轨发出的吱啦啦的声音。

我斜靠在椅子上,看窗外的零星灯火。我意识到自己告别高考,告别温柔又熟悉的樟琴岛,去一个毫不了解的城市,这样的冲动和决绝,不过是为了逃离一座温暖又舒适的牢。

或许我只是想逃离阿展鲜活又俏皮的眼角,逃离镌留阿展发间薄荷香的清风,逃离残存他足迹的人行道和樟琴岛每个滞留他呼吸的墙角。

生活的可笑之处在于,如今最想逃离的,不过是曾经最想拥有的东西。

三年前的夏天,我顶着烈日在高中操场上参加军训,汗流浃背。阿展站在队列的最前端,担任队长一职。我看着他发呆,以为这样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时间就会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

于是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精致清秀的面容,高挑瘦削的身材,浅蓝色的棉布衬衫和由额头流到脖间的汗,偶尔风经过卷起他细碎张扬的刘海。阿展被我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偶尔他会故作调皮地翻翻白眼假装看蔚蓝深邃的天,但又忍不住刺眼的阳光,翻过几个白眼之后,便会打一个大大的喷嚏。

微风吹干我渗透在T恤上的汗,瞬间的凉意在火烧火燎的空气中,如同杯水车薪。操场上弥散的烧焦跑道味道让我开始头晕,我盯着阿展,目光也变得空洞。在他打第二个喷嚏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毫无预料地倒了下去。人群一阵骚动,向我围了过来。

我迷离着眼睛,能感觉到阿展用手臂抬起我的头,然后擦干我额头的汗。在完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我的眼里是他慌乱又认真的脸。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旁边放了一大杯西瓜沙冰。我口干舌燥,外加猜测这可能是阿展买给我的,于是拿起来一阵猛吸。西瓜的清爽气味溢满心肺,沙冰像在舌尖跳舞的小精灵,凉意贯穿我全身。这件事之后,西瓜沙冰毫无悬念地成了夏天里我最爱吃的东西。

阿展以为我的昏倒是他打喷嚏导致的,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补偿我。拒绝不了他的好意,于是我接受了他一周的沙冰。在那一周里,每次放学之后,我都会骑车穿遍岛南的大街小巷,跟着阿展去寻找南街最好吃的沙冰。我们沿途穿过一排又一排的香樟树,夏日的炎意被隔断在郁郁葱葱的树荫之外,只剩清风从脸旁呼啦啦地飞过,一同飞过的,还有阿展纯白衬衫的衣角,和清凉张扬的碎发。

我跟在他身后,看一个逆风骑行的少年,常常陷入遐想。每当我想到自己坐在他单车的后座,和他感受香樟树下一样清爽的风,就会忍不住咧咧嘴笑。

后来我们选择了南亭巷末端一个卖沙冰的小摊,摊主是一位慈祥的老爷爷。阿展每次都会意气风发地说:“一份西瓜沙冰,一份红豆沙冰,多加糖,多加核桃末。”轻傲又自信的样子,像极了《蓝色大门》里张世豪说的那句:“我叫张世豪,天蝎座O型,游泳队吉他社。”

之后我们会坐在一棵老榕树下的小凳上,等着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老爷爷送来我们的沙冰。阿展每次吃沙冰前都会深吸一口气,然后再一口吸完一整杯沙冰。我咬着吸管看他上下翻滚的喉结,和享受神气的样子,感觉他就像拯救地球归来的宇宙战士,刚吸完整个美丽又堕落的银河。

阿展把我送到路口,然后再一个人返回城东。我在红绿灯下看他的背影一寸一寸消失在空气氤氲的盛夏,开心又失落。我知道,我和所有青春期的姑娘一样,喜欢上了一个风一样的少年。

沙冰周的最后一天,阿展清晨六点在我家楼下叫我的名字。我筒上一身肥硕的纺纱裙子,急急忙忙下楼。那天我们一路飞驰去了东面的海滩,有渔船正懒散地驶离渡口,太阳从海面升起来的时候,阿展递给我一杯沙冰,说是他自己学着做的。

阿展说:“最后一天请你吃沙冰,要给你点特别的。”

我迎着潮红的朝阳,学阿展的样子一口气吸完一整杯沙冰,尽管那杯沙冰粗糙又乏味,可我心底还是甜的像蜜一样。

我说:“请我吃了这么多天的沙冰,我就把你当好朋友了。”

阿展在一旁笑,笑容的轮廓染上朝阳,比海风更容易让人沦陷。我们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骑着单车和朝阳赛跑,最后踏着冗长刺耳的铃声走进教室。

之后每天早晨,我都会准时从被窝钻出,在岛南喧嚣躁动的早市买一份早餐,一路飞奔然后停在海滨路口,等着那张熟悉又清秀的脸从另一条小巷出现。

我跟在他身后,风从他的衣间穿过,染上了淡淡的薄荷香。我不断地深呼吸,想吸进和他有关的每个空气分子。很多次,我们都踏着铃声一起并排着走进教室,这个时候,人群就会一阵躁动。我低着头一路小跑到自己的座位,阿展则昂首挺胸,一脸不羁的样子,像极了夏天卷着花香的一场雨。

高一篮球赛前夕,我逃掉了下午的每一节课,端一杯沙冰,躲在篮球室的角落看他训练,他每次都会劝我回去上课,可我就是不肯。我记下了他打篮球时的每个身姿,夜晚的时候在脑海一遍遍重放。

那一年,我就像阿展身后甩不掉的小跟屁虫,他在哪里,哪里就有我。我扶着他去医务室治他扭伤的脚踝,和他的一群好兄弟挤在一起站在走廊看远方触手可及的海,帮他擦干净单车,再在坐垫上淋一层水。然后看着他因为湿掉裤子而百感交集的脸,一个人在旁边捂着嘴笑,之后又陪他一遍一遍骑过海滨路口,一遍一遍骑过岛南巷,直到他的裤子被夏天的风吹干。

高一结束的时候,阿展的成绩名列前茅,我的成绩不堪入目。颁奖礼上,阿展一步步走上领奖台,开心又故作不在意的样子,就像那个年纪想特立独行又不愿张扬的心。我看着阿展,激动又开心,感觉像自己买的彩票中了头奖。

高二分科,阿展因为自己出色的理科成绩而选择了理科。而我,既受不了文科的冗长,又受不了理科的死板,所以选择当个艺术生。

我把阿展的脸刚描到一半,抬头就看到了画室外的阿展。我在走道铃声响起的时候走出画室,阿展拉着我的手一路把我拖到车棚,之后我坐在他车的后座上,穿过百花街和樟琴大道,一路呼吸九月傍晚温柔的风,像个不问前程的小囚犯。

阿展用他人生的第一桶金带我吃了蚵仔煎、鸡蛋饼、红豆糕还有我最爱的西瓜沙冰。我一小口一小口吃他买给我的东西,以为这样能够尽可能拖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或许岁月一个不小心就让我们拖到了天荒地老。

阿展有优异的成绩,清秀的面容和精致又修长的手掌,他的温柔善良,就像刚撕开的果冻一样让人感觉冰冰爽爽,骑单车的时候又像个和风作战的白马骑士。所以他自然成了很多姑娘的梦中情人。

我和阿展一起上学放学的日子里,流言就像午后烈日,盖住樟琴岛的每个角落。人群把我喜欢他,还有他喜欢我的故事,随着秋风传了十里路,可我们彼此,都没有把喜欢说出口。

城东迎来了它的建修,干净的海滩上堆满了现代化机械化的产物。岛南的那棵大榕树下,也没了那个卖冰沙老爷爷的身影,只剩干枯拉耸的榕须一根根垂向地面。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去画一张自己认为最有意境的手绘,我想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场景。

后来我的作业被阿展知道,一个傍晚放学,他带着我骑行好久才到了城西的海滩,夕阳从海的尽头落下,有渔船正轰隆隆地开回来。阿展看着远方,面容满足眼神清澈,像刚刚完成一个壮举。

之后我们每天都来这里,我画画的时候,他就隔很远,呆呆地看着我。

我花了一周才完成自己的作品,可在作业上交的那天,我却给老师了一张手绘,上面是阿展精致笑容的侧脸,载满夕阳。

我在等待阿展的那句喜欢,可他一直没讲出来。我厌烦年少这种腼腆又羞涩的内心,却又无比享受这种腼腆羞涩带来的种种温柔。

高二篮球赛要来的时候,每次和阿展在海滨路口分开之后,我都一个劲猛蹬自行车,衣襟灌满咸涩的海风,落叶随着我的单车,一路到家。我给自己规划了一个壮举——做完一本画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日没夜地画,常常一个人坐在床上画到精疲力尽,然后沉沉睡去。

我在脑海把和阿展打篮球有关的所有动作都重放一遍,自己再构思成最帅的样子,一帧一帧画完,装订成册。我准备篮球赛那天,对他说出那句,心照不宣的喜欢。

可未来永远像一颗被踢飞的皮球,朝着最出乎意料的方向滚去。篮球赛那天,他们队夺冠,簇拥的人群把他团团围住,不容我接近。

后来我在校门口的香樟树下追上了他,然后把足可以装满我整个怀抱的册子递给他,如同小心翼翼递过自己内心丰盛又珍贵的喜欢。我低着头,说:“阿展,我喜欢你。”温热的空气憋红我的脸。

阿展没说话,接过画册,领着我走。他带我去了距南亭巷三条街的一个小巷子,尽头有一大片的香樟树,浓密的叶子下,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卖沙冰的老爷爷的身影。阿展以同往日一样的口气点了两份沙冰,那天的树荫下,有两个咬着吸管发呆的少年身影。

我第一次见阿展小心翼翼咬碎每一口沙冰,吃完最后一口,他用力吸一下吸管,然后说:“我想和你就当好朋友。”这句话随着风声在我耳边响了又响,我的眼泪随着沙沙作响的樟树叶子啪嗒啪嗒落下来。

我好像说了一句‘好。’,然后骑着单车飞快逃走,阿展在我身后追了好远。他在我身后大声喊我的名字,可我听到的,只有自己安静世界里像玻璃一样碎掉的自尊,和咚咚咚的心跳。

那天夜里樟琴岛迎来了初秋的第一场雨,我坐在床上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塞着耳机听陈绮贞的那首《雨水一盒》。

我和所有青春期的姑娘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人。

阿展又来找过我很多次,后来我答应他,和他做最好的朋友。

可其实,有些话讲出来,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尽管他还是持续不断给我讲他生活里发生的趣事,可我多的是不想听和不想理。

高三,他忙着高考,我不想再当个无名无分的打扰者。所以用自己繁重的课程为借口,把自己的心囚禁起来。

那是冗长又枯燥的一年,我不再去吃南亭巷附近的沙冰,不再去城西的海,蚵仔煎、红豆糕这种东西我快要一年没碰过。更多的时间,我把自己安放在岛南的家里,望着窗外发呆,画粗滥的作品,毫无活力,像个被软禁起来的囚徒。

高三中旬,学校沸沸扬扬传起了阿展恋爱的消息。尽管是真的,可我不想再关心和他有关的一切了。我和所有青春期的女孩一样多情,但却不八卦。后来为了忙中偷闲外加帮他庆祝找到女朋友,阿展请我去吃东西。

我坐在他单车的后排,生锈的车蹬一路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的青春就像锈掉的车蹬,无法让我再追上喜欢的镌留着薄荷香气的风。

我在湖滨路口下车,坚持自己走回去。阿展拗不过我,骑着单车转身走,身影消失在昏沉的夜色里,同年少一样清澈又熟悉。

我在心底跟自己讲了很多安慰的话,可还是在回岛南巷的路上哭成了泪人。

毕业时老师交给我们一个任务,让我们把自己的故事重新构想成一个个画面,画出来,再做成一个画册交给他。我把过去的三年仔仔细细回想了五遍,才发下,如果少了阿展,我没有一个可以讲得出口的故事。

我打算放弃高考,我不想再度过和阿展有关的一点一滴,我注定完不成我毕业前的任务,注定给不了青春一个圆满的收场。所以我打算来一次逃亡,逃离阿展为我画下的牢,代价多大多痛都不会可惜。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到我脸上,我才意识到我正坐在一辆离开樟琴岛的绿皮火车上,这时,我已经离樟琴岛很远很远了,我离青春,也已经很远很远了。

那个岛上如今应该正是拥挤喧嚣的早市。给了高中生活圆满收场的人,会不会正在准备一次环岛旅行,为时两天。一天的早晨在岛东看朝阳升起,一天的黄昏在岛西看夕阳落下。南亭巷的老爷爷是不是在认真捣碎冰,做一杯杯清凉可口的缤纷果沙,遮天蔽日的香樟树有没有为城市洒下一片又一片绿荫。而骑着单车飞驰而过的少年,与时间赛跑,忽而跨过一整个盛夏,衣间藏有清风,发梢残留细汗。可是这些,都不再和我有关。

其实樟琴岛很好,有阿展在的地方就是温柔舒适和美好。只不过,那也是囚禁我一整个青春的牢,所以我才奋不顾身,想要逃到天涯海角。

车厢中央的喇叭正在放曹方的那首《纪念册》,从窗间穿进来的风呼啦啦吹散我的头发。我明白如果有些往事终将过去,我们可以趁早把它埋进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