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而不是想起故乡就发愁

我先编一个故事,不妨把主人公设定成冯骥才老师。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电视机还很值钱,冯老师家不但有电视机,还有很多字画和文物。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冯老...

我先编一个故事,不妨把主人公设定成冯骥才老师。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电视机还很值钱,冯老师家不但有电视机,还有很多字画和文物。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冯老师:“您家四门大开,好像被人偷了。”冯老师说:“惨了,我的字画!我的文物啊!”可是等冯老师赶回家中,惊讶地发现,小偷把电视机和录像机都搬走了,字画和文物一样也没动。

冯老师对赶到的警察说:“给你一千元钱,抓到小偷的时候替我谢谢他。”因为小偷拿走的那些东西都没字画和文物值钱。

警察走了,冯老师坐在沙发上说了这样一句话:“贼没文化,损失巨大。”
好了,贼没文化损失巨大,那么一个民族要是没文化或者不弘扬文化,该有多大的损失呢?

柏拉图说过这样一句话:“谁会讲故事,谁就拥有世界。”我一直在想,对于中华民族,对于世界上的各个民族,什么才是那个民族的故事?是文化。

有人或许会说:“不,我们有GDP,我们有钱,我们有高楼。”但如果把一个民族比喻成一个人,GDP、钱和高楼是这个人身上的外套和脸上的气色。气色好当然好,但是骨子里没有文化,脑子里没有思想,不管外套穿什么名牌,你都不可能成为名牌。

一个民族若有故事,可以解决这三个问号:因何而著名?因何而流传?因何而有用?

我从第一个问号讲起。
前几天我去了德国的莱比锡。莱比锡有博览会,还有保时捷的生产基地。但是到了那里没有人向我们提这些,他们首先提的是巴赫。巴赫在那里生活过二十多年,瓦格纳在那里出生,门德尔松在那里出任乐团指挥,并创建了莱比锡音乐学院??每个人都对这一切如数家珍。莱比锡的街道上有许多金属做成的音符,那是地面的路标,指引你通往一个又一个故居。

见到莱比锡市长的时候,他极其自豪地向我们介绍,这座城市因巴赫而闻名。我们问市长:“莱比锡将来要打造成德国东部的著名城市吗?”市长回答:“一个拥有巴赫的城市,怎么能只满足于成为德国东部的著名城市呢?我们要成为国际著名的城市。”他们的底气源于巴赫在那里生活过。

第二个问号:因何而流传?
我去浙江南浔古镇时,当地人自然领我们去了藏书楼。在藏书楼,讲解员是这样介绍的:“中国人常说‘富不过三代’,你们看,这家第三代就出了个文化人。”我一听特郁闷。

第三代这个文化人要开始败家了。他爱书成痴,把前两代积累的巨大财富全买成了书,一共有十七万册孤本、善本,建成这座藏书楼。现在,这座藏书楼是南浔最著名的古迹之一,也是浙江图书馆的分馆。周恩来总理在解放南浔之前专门有一个批示,告诉解放军这里有座藏书楼,不许炮火轰击,要保护。

即将离开藏书楼时,我们说,幸好第三代是个“败家子”,把祖辈积攒的金钱都“败”成了文化,让这个家族因此流芳百世。

因何而有用?大家都知道《富春山居图》。
几百年前,在富阳郊区的深山老林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开始画《富春山居图》。我相信那个朝代的“城里人”也都在忙着做些“有用”的事,赚名赚利,歌舞升平。而这位老人,独自在山林中守着孤寂作画。

几年之后,作品完成了。他自己大概也觉得“无用”,便将它送给一位名叫“无用”的僧人,该画因此得名“无用师卷”。

几百年过去了,那些功名富贵都已烟消云散,一幅“无用”的画,却为这座古城带来了扎扎实实的声名和利益。这就是文化的“无用之有用”。

我们这一两代中国人,是没有“故乡”和“故居”的,一直都在迁徙。
也许能看到父亲领着儿子指着广场上的地砖说:“你爸当年就住这儿。”1994年,冯骥才老师为了保护天津要拆的街巷,组织一百多位摄影师去拍照。最后房子拆了,艺术家把它们留在了无声的作品里。

还有韩美林老师和其他很多艺术家,他们也在为我们保留过去的故乡,创造未来的故乡。真的,很多年后,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当你看到这本书或那幅画的时候,你会知道这是中国,你走不丢的。

多年前有一位中国的文化人,离开了祖国,认为自己从此将成为一棵没有根的树。几个月之后,他走进国外的一家图书馆,在馆藏的典籍中看到了《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在那个昏黄的充满旧书气息的空间里他号啕痛哭。他突然感到安全了,自由了。这不就是中国吗?自己没有离开它呀。

因此,哪怕我们失去家园或远离故土,依然会在艺术家的作品里知道,这就是中国。

自己的读后感:
文章一开始讲的故事,事后与在现场的冯骥才先生核实,基本属实。“贼没文化,损失巨大”,这句话是我编的,但该是大冯的心声不假。

其实,类似这样的故事哪用虚构,现实中的例子大把大把。把有历史的房子拆了,盖成金碧辉煌的样子,一副土豪气象。这样的事儿哪个城市没有?

当然,不只这个时代,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的收藏大家马未都当初与我们一样,也是个码字的媒体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带上当时最流行的电镀折叠椅子,在北京西四等地信托商店或家具门市外面,等那些拿红木或更珍贵老家具来的主儿。上前商量着用电镀椅子换老家具,十有八九乐呵呵地同意。转眼二三十年过去,电镀椅子都锈了扔了,而换来的老家具则进了马未都自己建好的博物馆,展览着,拿啥都不换。

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太多,马未都该成为一个大收藏家。不用说谢了。

再不好好重视文化,我们将来拿什么回忆,拿什么找到家?

在这个没有故乡也少了故居的时代里,如果再没了记忆,未来还有什么意义?也许将来都会像二十多年前,北岛流浪时所说:“我对着镜子说中文。”隔了一会儿,北岛又说:“祖国是一种乡音。”


本文节选自白岩松新作《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