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爱丽丝

当我初见到爱丽丝找我学琴时,我以为她会与其他几个年纪相仿、身份相类的学生差不多,学上数月半载,消弭了对钢琴的好奇又散去了当初的热情,便渐渐减课、停...

当我初见到爱丽丝找我学琴时,我以为她会与其他几个年纪相仿、身份相类的学生差不多,学上数月半载,消弭了对钢琴的好奇又散去了当初的热情,便渐渐减课、停课乃至交了课时费也不再来。这对她们来说并不是大损失,因为她们家中还有一台花费数万元置备的钢琴从此也将蒙尘。

中端钢琴销量在我们这个二线城市一直在增加,同样增加的还有这些学琴少妇的数量。她们轻熟年纪,受过正规教育,容貌保养良好。丈夫安顿了房与车,小孩上了幼儿园,在某个单位上着按了指纹便可以离开的班,一旦空闲下来,当初身为小女孩时某个隐隐的艺术梦便再次萌发。大型琴房充斥着许多被妈妈监督练琴打得哇哇哭的小孩,像我这种一对一的女老师、小而美的私人钢琴教室便成为她们的最佳选择。爱丽丝符合我所说的所有情况,一点也没有差。

唯一的区别是,这一年多里,我感到她确实把学琴当成一件生活中必须的事来看待了,且她也确实有天赋。课程还未满一年的时候,大部分成年学生只能弹点儿最简化的流行歌,她却用私下时间练出了《献给爱丽丝》。那一次周六下午的回课时间,她给我弹奏了这支曲子。我立刻听出几处指法的生涩,也看出她在技巧上的力不从心,但是,这些掩盖不了更重要的东西:她的灵气。我感到她心中有细腻的东西在与旋律的上扬或低徊吻合,尤其是在那些沉下去的低音处,她右手用力按下和弦,左手在单调的震荡里反复凸显着旋律中的不安。

很多年前,我学这首曲子时,课程指导上写着“这一段描写少女不平静的心事”。如今我们都不是少女了。我们若有心事,多半是关于家人,亲戚,钱。很单调,也很明了。果然,这节课末尾,我写毕课时记录交给她时,她低声道:“我老公跟我说,钢琴没必要一直学下去。”

“你自己怎么想?”我从不打听学生家事。

“我还想学。”她接过记录本,塞进挎包。

她的老公我见过。这样的女学生,起初常常都由老公来陪伴的。起初他们乐意在钢琴旁边坐满一个小时,听自己的女人颤巍巍按动最简单的指法练习:12345,54321,132435421。他们眼中露出好奇与欣赏的光芒,仿佛隔日老婆就能弹奏少女的祈祷。但事实是,当她们还没有练到音阶时,他们就开始玩手机;老婆进入正式练习曲时,他们已经厌腻,不再来了。爱丽丝的丈夫就是其中一个,一点也没有差。

我觉得爱丽丝老公跟她不太搭。爱丽丝文静,秀丽,有修养,有灵气。她老公呢,也不错,只是他的生命好像在还清房贷车贷后就停滞了,一种男性的自负阻碍了他继续成长,使他变得无趣起来。两个人的精神世界是璞玉与石头的区别。但是,这又怎样呢,毕竟她老公只是建议她停止学琴,又没有强硬阻止。且随后几个月,爱丽丝照旧按时出现在我的教室里,保持着课程进度。

我从不打听学生家事,只是在芙兰的酒吧里跟她谈起这个女学生时,称她为“爱丽丝”:“那个弹爱丽丝的女人。”“那个爱丽丝。”

“爱丽丝弹得很好听吗?”芙兰问。

爱丽丝眼下弹得还不是很好听,但是她勤奋。差不多每个月她都有独自加练一首乐曲,多是古典而简洁的抒情曲。她弹奏给我听,我指点几处让她修正。如此,课时往往会加长,但我并不介意。

其实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学琴只是为了消遣而已,为何如此勤奋?我心中这样想,但并不说什么。她也不说什么。我未见过比她更寡言的学生,极少提及课程之外的其他,神情总是平淡随和。只是有时,赶上下雨下雪天气,她来时有些气喘吁吁。我猜是如今她老公不再开车送她来学琴,她要自己乘车。

爱丽丝学琴到一年零三个月时,我们更改了授课方式。那次上课前一天,她打电话给我,委婉问我可不可以上门教习,她出交通费,因为她最近实在没有时间。我让她报出家庭地址,看并不甚远,便答应了。

也是出于好奇,想看看爱丽丝的家。

我寻到那个新式小区,应约敲门,开门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问我:“你是许洁?教钢琴的?”我答是。她让我进来,喊爱丽丝接待。

“许老师,真是麻烦你。”爱丽丝微笑递过拖鞋,神情如旧,只是带了一丝歉疚。

“没关系。”我回答,瞥见老妇闪进卧室。

“你婆婆?”我低声问。

“嗯。”

老妇并未喊我一声老师。这也正常,我不是教她四岁孙儿的老师,和她家前程无关,便算不上老师。她当我是一个晚辈,一个上门来与她无关的陌生女人,也是合理。

爱丽丝的钢琴在书房。书房其实也是更衣室和贮藏间,堆放了许多已经用不上的婴儿用品。此时是下午四点,爱丽丝公公带了孩子出门玩耍,一般家庭最消闲的时刻,她的婆婆却频繁进来翻找物品,询问爱丽丝:“那个没拆封的黑袜子呢?”“那个小宝的背包带子呢?”“毛刷子呢……”

琴声零零落落,爱丽丝一一回应。我看出她不能关门,便自己起身,将书房门带上。

“刚才隔壁小赵约我们晚上一起出去散步。上了课我们早点做饭。”这回却是她丈夫推开门,说毕,轻轻把门带上。

已经快五点了,这一节课快要结束,室内渐渐暗下来。我看到爱丽丝鼻翼与下唇投在清瘦脸颊上的阴影,看她背对全世界,努力在重重阻碍里推进一首刚刚学会的练习曲。我这才知道她学琴的难处,比我猜想得更加具体、冗杂。我突然很想握住她的手,吻上那孤独而良善的嘴唇。

当然,我没有吻,只是按住了她一只手。我的手心带着一点温柔,但是,是在老师或朋友的身份以内。

“今天就到这,你把《献给爱丽丝》再弹一遍吧。”

距离上一次她弹这首曲子已经四个月了。进步了一些,熟练了一点。中途还是有一点卡壳,我微笑听着,并不在意。我喜欢看她弹这首曲子的侧影,像少女而比少女更有一点辛酸的单纯。

接下来是她最喜欢的低音区,双手交错震颤。正在投入间,我听到墙壁有响动。咚咚,咚咚。

“隔壁又在捶墙了。”她停下手笑道,“隔壁是一对中年夫妻,经常在我练琴时捶墙。”

“那边很响么?”

“我以前也以为是响,后来我自己做了实验,发现隔一堵墙,钢琴声音不大。他们的小孩也念大学去了,他们平常在家只是看电视。”

“他们就是不喜欢听到你练琴。”我笑。

“是啊。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去跳广场舞,而不是学钢琴。”她用一个指头按着音阶,嘟嘟嘟的琴声在小小的书房里有点闷,“跟你说个好玩的事。我以前真的跳过广场舞。”

“你看上去倒是不像会跳广场舞的。”我静静观察她。

“是我婆婆带我去跳的。那时候宝宝还小,我老公下班后愿意带孩子,让婆婆跟我解放一会儿,去外面跳广场舞,玩一玩。我跟婆婆去跳了一个月,觉得还是该做点其他的事情。同样那一两个小时,如果学钢琴,应该比跳广场舞雅致一点。”

“你不学琴,也是个雅致的女人。”

她笑起来,摇摇头:“不知道,这两年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哪里还雅致。但是你看,虽然都是在玩,我跳广场舞,老公和婆婆都支持,学钢琴,他们却好像不太同意,觉得我浪费了时间。明明这两件事,都只是生活的调剂。学琴也没有占用更多的时间,都是每天一个小时。”

因为人往往不愿意看见最亲近的人努力向上,离开之前与他们一起停留的混沌世界。他们会把这当做无声的威胁。我想。但我没有说出来,只说:“我感觉你不是只把钢琴当做生活的调剂。”

“对。”她抿嘴微笑,“我是真的喜欢,我想学到得心应手的程度。许老师,你看我大概还要学多久?”

“三两年。你学得快。”我鼓励她。

“那也不是很久。”

“对,坚持坚持就过来了。”

我从未和她说过这样多话。我也从未这样接近过她的生活。在她家的那几个小时里,我发现这个家虽然宽敞整洁,却始终处在一种濒临混乱的状态。除了她,那个男人和老妇好像都怀揣一点随时爆发的紧张感。这仿佛一间怎么收拾都有很多小碎物无法归置的屋子,这些碎物遍布各处,不会毁掉屋子,却能让住屋子的人精神崩溃。

后来我让她坐到一边,自己弹了一遍《献给爱丽丝》。我听到隔壁再次捶墙,手下动作一换,弹起贝多芬的《悲怆》,荡气回肠的第三乐章。我大力敲击琴键,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是个男人,在用自己最本质的力量保护一个女子。我听见墙壁的咚咚声带了气,却只用更加整齐高昂的旋律回敬,后来,他们便不再捶墙了。

“我什么时候能弹出这样的曲子呀!”一曲终了,爱丽丝露出羡慕眼光,“我只能弹弹《献给爱丽丝》,而且还弹得不好。”

弹琴好不好是其次,你的《献给爱丽丝》里有你本人的气质。我心想。然而嘴上玩笑道:“隔壁被我震住了,以后你就放心练。”

那是一个特别的下午,琴声与对话如一针一针刺绣,过程很美,时间却不够哪怕最简单的一幅图成形。课程结束的时候正好快到饭点,她的公公已经带着孩子回来。爱丽丝的老公虚留我用餐,我自然没有答应,但我却有一点狡黠的冲动,想把爱丽丝邀出来吃饭。因为我发现我对这般三代同堂的家庭真的没有丝毫羡慕,我想把她救出这个屋子,让凡是不愿意她学琴的人都在我们身后张口结舌。
但我没有开口,因为那个孩子——别人都没有关系,却是那个只有四岁的小女孩,依偎在爱丽丝腿边。她体内流着爱丽丝的血,这让我敬畏。

我接过车费,离开。

后来我没有再去过爱丽丝家里。因为爱丽丝不愿给别人添一点点本可以没有的麻烦。她总是那样容易抱歉,容易低下声音微笑,唯恐对与己有关的事物考虑不周。这种柔和安顺也许让她嫁到了一个经济优渥只缺一个好媳妇的夫家,却也成了她的枷锁。我旁观着,觉得她这个性格可能一辈子也改不了了,一辈子她都是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小女孩。而岁月却任性增长,谁也不会主动照顾一个将逾三十的主妇。

这让我心里叹息。

后来,爱丽丝自己加练的乐曲越来越少,终至没有,只能完成需要回课的练习曲。甚至,连回课曲目也有几次不能顺利弹出。爱丽丝告诉我,中间有一次公公生病,婆婆与丈夫在医院照料公公,一应家务暂时都由她承担。公公病好后,丈夫却没有恢复以往共同分担家务的意思,而接送孩子放学本是婆婆的日常事务,也默认转移到了她身上。

“我没法开口,谁让我在学钢琴呢?他们都没有做别的事,都在照管家里……”在一次实在糟糕的回课以后,爱丽丝难过道。尽管我对她生涩的弹奏没有表达不满。

“他们有明确开口,叫你不要学了吗?”我问。

爱丽丝顿一顿,没有回答。但以我了解,这应当是默认了。

接下来那一周,她耽误了上课的钟点。她来时,排在她之后的一个女孩已经开始上课了。爱丽丝在客室中等待,不停地回复手机短信,眉头凝重,似在与手机那头的人吵架。

“真是不好意思,耽误许老师时间了。”女孩离开后,爱丽丝不停道歉,“我要不要改天再补上这节课,不然会耽误你吃晚饭。”

“没关系,我吃得晚。先听你弹弹吧。”我拿起绒布擦了擦琴键,让爱丽丝坐下。

但她坐下后,却没有将手放上琴键。怔了一怔,她尴尬微笑道:“许老师,我这次弹得可能比上次还不好。这个礼拜的练习曲……我只练了一半。”

我心中明白:“没关系,好坏都弹给我听听。”

她抬起瘦长的手指,奏出的却是《献给爱丽丝》。如今又是几个月过去,虽然练得比以往少,也仍有进步,她终于可以驾驭那几小节里复杂的指法了。

“弹得不错,”我赞许道,“你还是练了的。”

爱丽丝微笑:“有时候静不下心来磨练习曲,就反复弹这支会弹的曲子,弹得熟一点也好。”

我点头:“这样也很好。”

爱丽丝似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和我说些家常话,断断续续弹些其他的小曲子,只是不甚熟练。我看到她在这间教室与那个家之间清澈见底的距离,心里做了决定。

“其实你可以不再学下去了。”我忽然说,“《献给爱丽丝》你已经弹得很好听,可以作你的保留曲目。”

爱丽丝默然。片刻,她说:“好。”

“谢谢你。”她又说。

“不客气。”我说,“我把剩下的课时费退给你。”

“不用不用,”爱丽丝忙道,“没有多少——也许我以后还会来接着学。”

但是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以往所有的少妇,没有一个在终止之后再来过。爱丽丝虽然比她们可爱一些,也未必能逃过这样的循环吧。在这个下午以前,我从没想过要劝爱丽丝停课,因为每次见到爱丽丝,我都是喜悦的,这是一种单纯的、纯粹因她这个人本身带给我的喜悦。但是,和这喜悦相比,我更希望爱丽丝本身能有更多明亮的时刻,而不是现在,跌跌撞撞,如迷路的小女孩一般栖遑。

“那我请你吃个饭吧。”我说。

“我教爱丽丝弹琴一年零九个月,刚好到她把《献给爱丽丝》弹顺了的程度,终于把她约出来吃了一次饭。吃饭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跟她差不多年纪却没有结婚。你猜我怎么回答的?我说,为了钢琴。她露出很钦佩的表情说,像你这样为自己的理想敢于放弃婚姻的女人真了不起。我说是啊,我的前夫总是不支持我学琴,更不支持我开琴房教琴,只想让我安分守己待在家里当个小太太,在他想放松的时候弹几支小曲子给他听就够了,我一气之下就和他离了婚,自己一点一滴弄起了这个钢琴教室。

“你知道吗,我给她编了这样一个‘现代独立自强女性’的故事。因为我知道,这会让她对自己的选择感觉好一些。因为我接下来告诉她,我对我的经历并不自豪,因为我的前夫爱我,我也爱他,我只是抵抗不了自己的性格风暴,那种反抗的冲动压过了两人的感情,其实这是很伤悲的事。如果你爱你的家人,对钢琴也并非爱如性命的话,放弃也未尝没有什么不好。”

“她爱她的家人。”芙兰一边擦酒台一边说。

“没错,”我苦涩笑道,“她确实爱她的家人,多于对钢琴的爱。她说她很欣赏我,但让她像我一样生活她做不到,回归家庭,她还是乐意的。

“我没想到我会开口劝她离开。更没想到,我竟然没有勇气告诉她自己的真实面目。我用虚构的人生经历鼓励她回到她那个平庸的家庭里去。但我的生活何尝不平庸呢?芙兰,你开这个酒吧已经九年了,我教钢琴也有七年了。我还记得十七岁的时候你第一次吻我,抱我,我是多么恐惧又惊喜,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崭新又可怕。我一下子有许多东西要表达,但我又不敢向任何人说,便疯狂地练琴,用琴声诉说。我才十七八岁,最喜欢弹的却是贝多芬的《悲怆》,在那之前,学琴只是一件日常的任务罢了。我以为我会是特别的,又不幸又特别。几年以后,我们分手那会儿,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我觉得我完了,又觉得我重生了,世界在我面前有无数条路,没有人告诉我该走哪一条。但是如今你看,我弹琴已经只是谋生的技能了,我跟这个酒吧很多女人一样,不结婚不过是不结婚而已,很多其他的人也不结婚。我们没有遇到真正特别不幸的事情,那些曾有的不快乐不过是像爱丽丝的家人阻碍她学琴一样,都是安全范围内的小烦恼罢了。”

“你今晚喝得有点多了,”芙兰说,“我第一次听你说爱丽丝的时候,就感到,你可能在她面前重新变成当初那个情绪化的你。”

“是啊,”我带了五分酒意,“我没想到……她完全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太太。但就是因为没想到,这种感觉那么真实。”

“所以你确实为她着想了。她那种单纯的女人不适合接触危险的事物,按部就班地在家生活更好。”芙兰开始给我调第三杯玛格丽特。她调玛格丽特已经九年,浅淡的黄色液体倒映过数不清的女人面孔。起初,那些女人从我手上接过酒杯,如今,我也是酒馆的客人。龙舌兰浓烈的香气消散以后,我们将各自延续着什么样的生活,起初,是欲说还休,如今,是喋喋一夜,也并未提及重点。

“就让她过去吧。”芙兰说。

我点点头。我本带着酩酊大醉的心来芙兰的酒馆,但到此刻,却逐渐平静起来。我对着不远处的金属柜整了整头发,准备回家。明天,还要给另一批学生上课。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遇到爱丽丝了。这种告别是永远的。其实我们只是认得,从未相处过,我们的交集只是一曲《献给爱丽丝》。它简单的旋律让弹琴的人变得独特,旋律停止以后,她将被她的生活慢慢淹没,我也是。这只是日常世界无数告别之中的一个,唯有在我心中,再不会有哪一曲爱丽丝能盖过她磕磕绊绊的弹奏。

当我思念她时,我可以再让旋律奏响,直至我不再思念。这是我与她的终点,虽然,她永不会知道,她曾与怎样一双看她的眼睛擦肩而过。

琴声若诉,止于无声。


本文选自吴浩然即将上市的新书《那些浪费的时光和生动的爱》,吴浩然,青年作家。@浩然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