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那一天,天空不算晴朗,也不算阴郁,总之不关天空什么事,我去外婆家看我外婆。 我和外婆闲聊一会儿。她拿出一张纸头,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诸如“肩宽屋宽最重要...

那一天,天空不算晴朗,也不算阴郁,总之不关天空什么事,我去外婆家看我外婆。

我和外婆闲聊一会儿。她拿出一张纸头,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诸如“肩宽屋宽最重要是心宽”之类的话语,一共二十句。外婆说,这是她去一个亲戚家看到人家墙上贴着这些话语,觉得这些话实在写得太好了,于是让主人抄下来,打算也贴到自家墙上天天看。她觉得这些话能修身养性。

她说,可惜那主人字写得不好,你帮我用电脑打一份然后去打印出来。然后想了想说,要不裱个框吧,或者叫人写个书法。

我说,那你家的墙就要挂满了。

外婆说,那算了。

我说,字打多大的。

她指指报纸上某男科医院的广告大标题说,跟它一样大就行。

我说,你放心,我会给你弄好的。

在如今资讯爆炸的年代,我们对这些话语都嗤之以鼻,甚至觉得烂俗至极,但是我外婆不用微博不用微信,她没有经受网络的轰炸,她的神经没有被过多的哲理话语所麻木,所以她认真喜欢这样的每一句话。

外婆说,你放心,我会给你钱的。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两千。

我忙说,这个只需要五毛钱就行了。

我外婆说,就两千,你给我点面子。

我看了另一间坐着我妈以及各种七大姑八大姨在聊天,于是说,别两千,你也给我点面子。

我外婆说,就两千,你还没结婚。

以前我外婆给我钱的时候说,你还没毕业,后来要给我钱的时候,说你还没赚钱,现在还想着给我钱,说我还没结婚。她总这样,喜欢时不时给我点钱,给钱的时候她总有一个理由。她说,你反正永远比我小。

我说,我现在已经有钱了。

外婆说,放屁!

我说,没有放屁啊。

外婆说,你一年能赚100万吗?

我说,那……确实是放屁。

外婆看了一眼外面十几平米的院子说,你又要去穷游了?

我外婆很牛逼,她竟然知道“穷游”这个词,但是她竟然又问我是不是又要住“青年旅馆”。没错,好像她这些东西都知道。

她问我,这次你要去越南老挝和缅甸吗?

我说,这种小国家你都叫得这么顺口。

外婆说,越南现在还在打仗吗?

我说,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外婆说,那老挝是越南旁边的一个小国家吗?

我说,是的。

外婆说,缅甸的玉真货是不是买不到?

我说,可能很多是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产的。

外婆说,那金三角呢?你去那边要注意安全。

我说,金三角已经不种鸦片了。

这个时候我摸摸口袋,我口袋里有两包中华香烟。这是前几天两个朋友结婚他们让我开车让我当伴郎送给我的。朋友们结婚不仅让我开车当伴郎,得知我会唱几首歌会用吉他弹个《小星星》之类的,还一直让我上去表演个节目,得知我能按几个快门就经常让我帮他们拍个照,得知我会写作的时候,还让我现场去表演写个东西,毛笔都帮我准备好了,我只能说我不是练书法的,于是朋友让我写一副对联,于是我只能短信转发了一条,前庭后庭汉庭,你家我家如家,七天假日。朋友回复,呵呵。

我拿一支烟给我外婆点上,我说,中华怎么样?

外婆吸了一口说,尝不出来,都一样。

外婆说,你现在头发剪了,以前长的时候长得像那个谁……

我说,周杰伦。

我外婆说,对对对,那个日本小歪,叫周杰伦。

我说,他是台湾人。

我外婆又吸了一口烟问我,女朋友有了没?

我说,现在没有。

外婆吐出一口烟圈说,每次都是这个答案。然后她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跟你说,交女朋友,要对人家负责,自己要注意点。

我说,我知道。

外婆说,要戴套,知道吗?

我,……

外婆说,不要让人家怀孕了,知道吗?

我,……

外婆说,要有责任心知道吗?

我说,知道了。

外婆说完又吐出一个烟圈说,这次水灾淹得真厉害,这都是人为造成的,你说是吧?

我点点头。我外婆家也被淹了,而她作为一个不上网只是每天看看大篇幅正能量报纸的老太太竟然说这水灾是人为造成的。

外婆咬着三分之一支烟说,现在当官的,和电视里面放的古装剧里的当官的一样,灾难来了他们都不管,只管自己大吃大喝自己拿钱,弄不好的。

然后她把烟头掐灭说,过几天我要去湖西看看走走。我外婆是正宗老宁波,老宁波都把月湖叫做湖西。

我外婆说,湖西都被淹成西湖了吧?

我说,这话我要写到小说里去。

外婆说,写小说不要太努力,随便写写就好,赚钱也一样,随便赚赚就好,你饿不死的。

我说,是的,主要国家政策好。

我外婆一惊,然后呵呵一笑。

外婆说,不要多想,反正你出了什么东西就都拿一本来给我看看,我现在只订了牛奶和《宁波晚报》,没事做。

我说,十一月我会拿新书给你看。

我外婆说,你所有的小说我都看了,而且全看懂了。

我说,小说不能说看懂或看不懂。

外婆说,那我都没看懂。

我,……

外婆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我外婆现在特爱回忆。每次回忆都从她十八岁开始。因为十八岁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半个世纪前,被称为“毁灭人性与自由”的那场政治运动,把我十八岁的外婆从城市送到了乡下。外婆说,她一个城市人,立即收拾包袱去四明山林场,她觉得她要死了。后来有个一起去的知青,选择结婚,于是她也选择结婚,所以她现在住在了一个离城市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我外婆说,那个时候,乡下人看不起她,为什么呢?因为她不仅不会种地,连田埂都不会走……这实在太悲剧了。她不会干农活,给他们生产队拖了很大的后腿。城市人简直就是一个累赘。

外婆说,我以前的家就住在那个解放南路罗曼斯牛排馆这个地方,现在罗曼斯还在吗?

我说,这个东西我读高中的时候去吃过,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外婆说,对了,你们年轻人现在吃饭一定不去那里,你们经常去哪里吃?天一?万达?

我说,不是,经常吃的是兰州拉面,沙县小吃……

外婆说,莫神经,你们年轻人是不是去更高档的地方了?我只知道肯德基,你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给你买肯德基,那时候肯德基是挺时尚的东西,现在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吃什么了,我老了。

我说,你没有老,我还是喜欢吃肯德基。

这个时候我外婆拿出一个收音机说,这个收音机我新买的,可以从电脑上下载甬剧京剧之类的,你帮我去下一点,如果有好听的流行歌曲,也可以给我来一点。

我说,这不就是MP3吗?怎么这么大的MP3?

外婆说,才一百块,大一点不好吗?

我说,现在电子产品都流行小的。

外婆说,那电视机不是越来越大了吗?

我说,这倒也是……

那一天,我从外婆家出来之后,她一直把我送到她们的村口。我车子停在村口的马路对面,然后慢慢倒出来。我倒车的技术很娴熟并且车子装了倒车雷达倒车影像,但我却在倒车影像里看到我外婆站在马路对面对着我指挥,我摇下车窗,只听见她在喊,倒——倒——好,停,方向左打。我外婆可不会开车。当我倒到马路上准备直行的时候,她和我招招手说了一声,BYE。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下,我外婆英语已经比我好了。

我外婆今年七十几,依旧住在乡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每天看看报纸喝喝牛奶种种花草听听广播散散步乘乘公交车去城市里看看她老家。很多时候外婆还喜欢和我打打电话,她用的是一款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可是她每天带在身边。

有时候外婆拨通我的电话就说,喂,阿挺啊,你好。

我就说,啊,外婆,你好啊。

外婆说,好好好,我当然好了。

我说,我也很好啊。

外婆说,国家政策好,让你妈听电话吧。

我,……

其实每个人长大以后,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外婆的生活圈里,有时候宁愿刷半天朋友圈也不愿意听外婆叨叨念念。今年春天,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准备骑车去西藏,打算先骑一趟厦门或者黄山练练手,外婆听到这消息说不能让我这样发神经,并且赶紧在观音菩萨前叩拜保佑我不能成行,结果我市区还没骑出就连人带车栽了,伤筋动骨,外加下巴缝了二十多针。胸怀文艺大志破灭,躺在床上一星期。外婆天天来看我,昨天带点香蕉,今天带点红枣,明天带点苹果,后天还带点大白兔奶糖,还问我要不要吃肯德基。

我下巴贴着纱布,但却满心欢喜地把外婆给我的一切都吃了。

外婆又一次夸我,真乖。

我在床上躺久了,外婆就从桌上拿起手机递给我说,来,刷刷朋友圈,现在看看手机都叫刷刷朋友圈,大家都这么说。

外婆虽然也不让我玩手机,但是她认为年轻人离不开手机,于是允许我看半个小时,并且还要一直帮我拿着。

我说,我有手机支架。

外婆拿着手机对着我说,来来来,你就这样用手机看看西藏好了,不是也挺好的。

我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最好走遍全世界。

外婆说,年轻人,走遍世界也好,躺在床上也好,不要多想,年轻本身就很好。

于是我和外婆认真又不严肃地探讨了一下午的年轻人和老年人想法、生活等等的差异性。

外婆最后的总结是:来来来,我给你讲个嫦娥的故事吧。

嫦娥的故事才讲了一半,外婆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可以前都是嫦娥的故事才讲了一半,我已经睡着了。

此时,暮浓月明,皱纹安详。时间好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我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外婆家小院里蹦跶,感觉世界美好,我早已走遍。

赵挺,青年写作者。@赵挺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