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时间的恋人

幕布终于拉开,新郎站在红毯的这头朝我看来。我彻底相信了,我的确梦见过这场婚礼。 《梦中的婚礼》从钢琴师指下流泻而出,玫瑰花瓣在空中挥撒。Amy笑得完美...

幕布终于拉开,新郎站在红毯的这头朝我看来。我彻底相信了,我的确梦见过这场婚礼。

《梦中的婚礼》从钢琴师指下流泻而出,玫瑰花瓣在空中挥撒。Amy笑得完美无瑕,仿佛结婚的是她。

“别指望有人抢婚。”她笑眯眯地对我耳语,然后像赶一头出圈受死的猪一样,把我准确无误地推上了红毯。

连这句话我都清楚地梦到过。

接下来会是,新郎拉住我的手,庄严宣誓,交换钻戒,再然后……

许亮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完了。

礼台旁的一排祝福树遥遥地站在那儿望着我,那是我要求按大学操场旁的梧桐一比一高仿做的,树上挂满了宾客们祝福的卡片。

昨晚,我也写了一张,在最靠近走廊的那一棵最高的枝桠上。

离开大学太久,感觉字都不认识我了。“许亮”两个字我写写改改了三遍才写清楚。然而越往下写,话语和字体就越荒腔走板,我不得不放弃。

新郎凑到我旁边看时,改正液上是我潦草的六个字:新婚快乐,慢慢。

就在昨晚,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会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但是辗转反侧四个小时后,梦境再一次向我展开,我知道许亮会来。

我曾经深信不疑,最后一定可以嫁给许亮,不是因为有自信,而是因为我能梦到未来。

但是老天爷给我这项技能时似乎出了点误差,也许因为我不是它心目中拯救世界的主角人物。我梦不到那些星球大战或者世界末日的场景,梦不到黑暗大魔王的巢穴所在。我通常只能梦到一两天后的生活场景。由于它发挥不稳定,有时候也有可能梦到一个星期后的。

不过作为普通人,梦到一个月后的场景也毫无新意:打牌睡觉的高数课、满是搓澡大娘的澡堂或是通向食堂的林荫小道。唯一获得的乐趣不过是瞟瞟哪个男生在偷偷看A片,哪个一本正经的少女在给男生传纸条。

“没想到你们是这种人啊。”我一面这样感慨,一面记下那些偶尔发生的小型车祸与恶作剧,以便第二天成功躲避。

我的梦一直是人潮汹涌的广角,虽然万无一失,却也百无聊赖。直到许亮出现。

2008年的那个冬至,下了一场格外大的雨。教学楼下,我的伞在撑开的瞬间被风卷走。

当时的我是怎么样的呢?埋在厚重的围巾和绒帽下,打了个喷嚏,然后仰天张望着砸落的雨点。

我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前一天的梦里,我已经梦到了这个意外,但是那天下楼时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直到伞被刮走的瞬间,我才回想起来应该握紧它。转而我又松了口气,梦里3分50秒后就有同系的同学经过楼下,她可以把我捎回宿舍。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冲进雨中。本来这并没多大奇怪,可偏偏在我梦中出现的人员井然有序、从不出错,我并没有梦到过这个人。我正在拼命回忆,就看到了更意想不到的场景,他在追我那把随风飞落的伞。伞落到座椅上,他的手刚要碰上,那把伞又转眼被吹向了草坪。

“哎——”我忍不住想要开口阻拦,可我该怎么说?告诉你我已经知道这把伞要一直吹到小卖部旁的垃圾桶边才会停下,而我再等1分15秒就会有人带我回宿舍?

那人回过头来,教学楼的灯光照亮了这张完全陌生的少年脸庞,“同学,你等等啊。”

他又追向草坪。

“慢慢,不走吗?”预约出现的同学走到我身边,我心烦意乱地看着伞,摆了摆手。她走了。

三十秒后,男生摘下兜帽,把伞递给我。“你的。”他笑了笑,眼睛黑亮。我正要说谢谢,他转而又戴上兜帽,跑走了。

雨还在下,我看着手中的伞,怀疑刚刚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找了他三天,比当年高三时找高考模拟卷还要尽心尽力。

梦境的预示是有限的,但毕竟梦境是自由的,只要不想知道接下来三天会发生什么,你大可以去找某些你想要的答案,比如去不同的教学楼徘徊、在食堂门口死等、趁班主任不在去检索学校的学生系统。而我检索了梦境的极限才得到那个名字:“许亮”。

但同时我也承担了失去梦境预测后无比倒霉的三天,踩了路上的水坑,喝了弹过烟灰的可乐,所有大课小课抽查点名点的都是“肖曼”,甚至还抽到了被迫义务献血。

还好我百折不挠。

最后一天我大胆溜到男生寝室想要验证答案。隔着玻璃我看到了洗完头半裸着身子的许亮,湿漉漉的头发、黑亮的眼睛,没错了。我只敢看这么一眼,立刻又跑下楼,翻墙出去。月黑风高,刚蹦下来我就被人喊住了。

“同学,”身后一个大妈的声音,“你有东西掉了。”

我连忙摸起地上的红双喜,现在的宿管阿姨真是人性化,“谢谢阿姨。”

“我是校长。”

同居之后,许亮翻到我的处分通知单,笑笑地问我,你出息了,还会翻墙进男生宿舍。

我说,对啊,为了提早和你相遇。

他推推我头做午饭去了,他从来不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给许亮安排了一个最偶然的相遇。雨天的两个星期后,他带着夜跑社的男男女女们跑步经过,我与他身边的Amy打了个“嗨,你也夜跑啊”的招呼。

在他眼里,我和他相爱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夜跑四年的少女,毕业时在大家的起哄声中我们接吻。他不知道我已经为此奔跑了四年,四年里所有晴朗的夜晚和梦境。我知道他所有的喜好,为他准备每一个心动许久的礼物,为他奔跑的道路默默填平每一个小坑。

我也知道,当时他还在为前女友而难过。

我本该更早告白。许亮21岁的生日,我准备了烟火;大二的那年圣诞节,我订了餐厅,我们会是第1000个客人,服务员会为我们送上香槟和玫瑰。

可是每每到行动的前一天,我就梦到许亮的慌乱和拒绝,“慢慢……”他眼神飘逸不定,头习惯性地朝左偏,沉默二十秒后,他会叹一口气,告诉我还没有想好要谈恋爱。

他失落地抢先离去,天落起雪,他掏出手机。我忍不住拉近梦境偷看了屏幕,他在给前女友发消息。

很多很多个梦境里,我都在操场旁的梧桐树下找到默然失落的许亮,他抬起头,露出刘海下黑亮的眼睛。我听过他十八岁时是如何失去那只心爱的猫,后来他也这样一点一点失去了他最爱的人。现实生活里,我每次看到他也这样茫然地抬头看着我,“慢慢,你来了啊,先热身吧。”

其实,我每次都很想问,“是啊,我又来了,你今天有没有伤心?”

这个分歧已经预示了我和许亮之后无数次已发生、未发生的失败,即我们所要的永远不同。我需拼命跑向他,鼓足勇气说一句“天气不错,一起走走吧”,而他永远眼神飘移、左顾右盼,关心高楼新起、日新月异的城市,关心阴晴不定的天气。

当我把简历偷偷投到他所在的公司,第一次例会时,隔着总监、经理、主管晃动的笔尖,我看到他的眼里的慌乱。我终于发现这个错误。

老板或同事曾调侃似的问许亮,慢慢是不是喜欢你,他总是能一面浑然未觉地说“那怎么可能啊”,一面调转车头揶揄身边的男同事,我看慢慢比较喜欢你。

“我还没有站稳脚跟,现在不是公开的时候。”无数次争执,许亮总这样叹息着结尾。

在公司的三年,我记下梦境里每一个他文档PPT的漏误、被上司抢去的提案、和老板开会提到的案例。我看着许亮从合同工一路升到经理,我们也撑着伞游遍了梦想中的景致。他望向枫叶或雪山,睫毛颤动,却始终没有说出那句话。

他和他前女友恋爱一年便已经计划好毕业后的婚礼、50年后的生活。然而对我,却始终不是时候。

梦里,我问过他,就像面对几年前梦里的告白那样,他眼神飘忽不定,侧着头,为难地说,我还不想结婚。

“你别无理取闹了。过年放假,我们去冰岛好不好,你不是想去冰岛吗。”例会的间隙,饮水机旁许亮压低了声音跟我说。

“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我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想说。

“别瞎做梦。”许亮摇摇咖啡杯,他的手犹豫了下是否要来揉揉我的头发,最后插回了口袋里。他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大荧幕前的他对着PPT谈着新一年公司广告部的创收计划。

我终于等来了那天,梦境告诉我,许亮将要外调到北京。那时候我的梦境开始紊乱,不能确定发生的场景是在多久以后。这段时间我做了所有能做的尝试,暗示他老同学有了孩子,给他妈妈订了来沪的机票,他总是浑然未觉,或者他已经瞒着我准备好了一切。

身边推来一杯热咖啡,我看了看,是今年才被挖来公司的男同事,姓什么来着,好像姓陈?

“是不是双份糖少奶?”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只鼹鼠。

“谢谢。”我挤出一个笑容,继续抬眼看着PPT。掌声响起来,眼神碰撞,许亮飞快地把视线从我脸上挪开。

我们陷入冷战,连续几个周末,我都是与同事们一起过的。回到家里是许亮均匀的鼾声,手边的电脑还亮着微弱的光。

“许亮——”终于有一天下班,我忍不住低声叫住了他,“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当时是在昏暗的楼梯间里,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像是没听清楚,回身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像大学时他难过的时刻。灰白的大衣披在发胖的身体上,他就像一个疲惫的老人。

我鼻子有些酸楚,忍不住上前要拉住他的手。

他忽然惊醒了似的,把手抽开。“还在公司呢。”许亮低声说。

直到我系上安全带,许亮才发现我的异样,“你……”我摇摇头,把泪一点点擦干净。

“你怎么了。我是最近有点累,老板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安排了许多事,真的。”

我摇摇头,摆了摆手。

我说我也是,有点累而已。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三天后公司年会的场景,酒醉之后,老板又一次问许亮和另一个同事有没有女朋友。

是的。他说了不。

第二天我醒来,同许亮说了分手。

“说什么呢。”他把早餐盘放到厨厕里,回身朝我笑了笑。许亮早晨总是听力很差。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

“哪有时间啊。”灯光下,许亮朝老板撇嘴笑着,仿佛真的很委屈似的。他拱拱身边的男同事,“喂,小陈,你呢?”

许亮笑起来,看着老板和同事们揶揄小陈。同事们详细地举例小陈最近神色与朋友圈皆有异,显然是有了心上人。

我喝了许多,至少……半瓶吧。灯光有些摇摇晃晃的,我慢慢站了起来。许亮带着笑的眼睛扫到我这,有些疑惑。

“那个……是,是有喜欢的人,但是……”小陈眼神躲躲闪闪说不出话来,我从人群中慢慢走近。同事疯狂尖叫地高呼,“啊,是慢慢吗,果然是慢慢吗?”

我漫不经心地也看向许亮。他终于出现了一个我没看过的表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形容词叫愕然。可他依旧没说话。

我闭上眼,点了点头。小陈黏乎乎的手拉住我,轻轻在我脸颊吻了一下。

同事们欢呼,老板露出宽容的笑。许亮坐在椅子上,捏着空掉的酒杯,刘海遮住了眼睛。

不要怪我残忍,许亮。本来不该是如此,梦里我没接受小陈的告白,你随着同事们愈发搭话起哄得厉害,而我佯装无事地先行离开。我等你到午夜,你依旧没有回来。

太多次失望了,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那些分组设置的朋友圈,那些把我头像打上马赛克的图片,那些否定。你以为我是不值得骄傲的那部分吗,你以为就不会有人也一直努力跑向我吗?

我挽住小陈,当时我还不知道,后来我也会这么挽着他,走上红毯。

灯光在酒精的催化下有些散乱。我穿过无数餐盘与酒杯看向许亮的面容。我忽而又想起大学那片黑漆漆的操场,沉默而无声的梧桐树,七年前,我逆着人群,跑向他,橙黄的路灯灯光打在我19岁水蜜桃般的面容上,我说:

“嗨,你也夜跑吗?”

故事本该在这里结束,偏偏老板在这时候喝完了杯中酒。

“好吧,我本来还在犹豫。许亮,明年调你去北京,成全这一对小情人。”

那夜他比我早回到家。我们在沙发上对坐。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许亮问。

“别说这些了,”我笑了笑,出于自嘲,“好聚好散,许亮,我们各自提一个问题,从此江湖拜拜,无仇无怨。”

许亮低头想了好一会,“是不是我做得不够?”

我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说,“许亮,你有没有想过,娶我?”

我们谁都没有回答。第二天,我提着行李离开了家。

我的梦境终于又变成广角,汹涌的人群中谈着一段安稳的恋爱。我失去了许亮的消息,七年来所有关于他的梦失去了主人。直到婚礼前夜。

是我太久不做梦了。

小陈小心翼翼地牵起我的手。宾客的称赞声中,许亮慢慢走出来,衣装笔挺,站在红毯的尽头。

许亮,如果你抬起头,你会在最高的枝桠上找到一张卡片,把那层改正液刮掉,你会看到你的名字,你会看到那句话:

“许亮,我做过的最长的一个梦,就是你能爱我,就是我们能结婚。这么多年过去了,梦境却把人生砸出巨大的凹陷,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个梦竟无法成真。”

“多亏许亮的远调,我们才能在一起。我偷偷找了他当证婚人,你不介意吧?”小陈轻轻在我耳边说。

台下的老板高声叫好,“小陈,真有你的。”大学的校长在台下微笑鼓掌。

三十秒后,他把我的手,放在了小陈的手上。他嘴唇动了动,什么话都没有说。

礼成下台,小陈对许亮致谢。我挤出一个微笑,掉头走去。

“慢慢,舞会马上开始啦。”小陈朝我喊。

“我去个厕所。”我头也不回。

傻男孩,你不知道毁了你梦中婚礼的就是这场舞会。交换舞伴,许亮会牵过我的手,拉断我的珍珠项链,然后我流下眼泪,再然后……

我提着婚纱,在走廊上越走越快。该往哪走,该往哪走?

一只手拉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挣扎,粗粝的指甲划过我的背,我听到叮咚声。转瞬,珍珠已经落满了地板。

我回过头,许亮看着我。

亲爱的,你不该拉住我。

我没法告诉你梦境里都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做过的最长的梦,长到难以赘述。是你,你拉断了我的项链,众人看着我们,直到看到我睫毛颤动、泪水掉落。你牵着我的手离开。

自那以后,我丧失了梦境预知的能力。我们结婚,度过了一段真正幸福的、不需要揣测与预谋的时间。

一年后,我怀上了孩子。你车祸发生时,我和孩子就坐在后座上。

你躺在担架上时,你说已经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你说,“婚礼舞会上,我把珍珠捡起来,放到你的掌心时,你看着我。你的眼里含着眼泪,眨眨睫毛就能落下。我发誓,只要你眨眨睫毛,让眼泪落下,我就带你走。慢慢,我真的这么做了。”

——许亮,这曾经是我想要的。可惜,两个人很少在人生的密网上做出同一个选择。这恐怕是人类最艰难的一件事。

23个小时后,你在急救间去世。而我在梦里度过了我的一生。这一生里我做过金融,写过传记,去过沙漠,最后到了冰岛。临死之前,我都没有看到极光。

也许重来千万次也没法阻止我们分离。重来千万次也没法阻止我爱你。

走廊的玻璃灯投射的灯光打在许亮的背上,他捻着一颗珍珠,直起腰来,今生今世,他的容颜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用最大的努力睁着双眼,我发誓,只要不让眼泪落下。

爱上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叫离别;每每想到你仿佛又重新失去了一遍,也叫离别。

你没有如期归来,这是我选择离别的意义。

贾彬彬,青年作者。@二彬啊二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