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讲给衣柜的故事

男孩住进我身体里的那个上午,很晴。在这之前的两天,阵雨和暴雨轮番上演与狂风纠缠不清的戏码。好不容易,夏天的尾巴肯把太阳从云室里放出来,暖烘烘的光将...

男孩住进我身体里的那个上午,很晴。在这之前的两天,阵雨和暴雨轮番上演与狂风纠缠不清的戏码。好不容易,夏天的尾巴肯把太阳从云室里放出来,暖烘烘的光将事物的影子们都晒得特惬意。几公里外,海水里藏匿着的咸腥挣脱水的束缚,雀跃的乘风朝我奔来,用耗不尽的欢活敲打我的玻璃窗子。

但他没有在意我被震得生疼的窗框,他只是轻轻取出锁孔中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推门 掩住我身体里的一切。像合上一本日记,遮住本子里的秘密。

深蓝幕布一样的窗帘被他拉起,四周尘埃开始躁动,漫上他的手臂,他的睫毛。他脱了沿儿沾了泥的运动鞋,倒入深蓝色一侧的床心。被子裹住他,却依然裹不住他身体一抽一抽的动作,还有呜咽一般的低鸣。很明显,他如果没有在自慰,那就是在哭了。

我不喜欢他的这种声音,像是夏季雷雨天之前给我的那种憋闷压迫感。我很想念上一个房客,阿星。她声音好听,哭声也很好听,仿佛初秋的雨一颗颗跳跌在塑料布伞面上,崩碎的声响。这是阿星离开我的第五天。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走了甚至没带走任何东西。屋里还有她吃剩的半个雪梨被抛弃在电脑桌边缘,靠依偎吉他的变调夹才得以不掉落在地。整整五天了,雪梨都蔫瘪瑟缩成褐黄模糊的一团,无奈地散出发酵将死的气息。

我不清楚,为何这么快就换了房客。而且房主都还没让女孩打包行李,新的房客就这样住进来了。

他躺了很久,久到海跟天交界处的白色薄雾都趁着黄昏渐渐变成水墨画中墨的样子。天黑得剔透极了,似乎只需一盏星就能让它无比盈亮起来。他才想起要醒来,赤脚踩在白栓地板上。现在,他脚掌的位置,是阿星往日里最喜欢坐着弹吉他的地方。

她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弹,木地板是现成的坐垫,她后背贴着床垫侧面,面朝暖气片。有太阳的日子,阳光会越过玻璃,跟雨水似的倾倒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辫上。她弹吉他的时候总是穿一件纯灰色的吊带裙,头发梳成一束稗子草。吉他的乐音从她怀里洒出来,每每这时,她看起来,都像在传播着一簇簇的温暖和热烈。

灯被开关点亮后,他果然发现了床底的秘密,在他移动脏鞋的时候。他把眼前的红色毯子拖出床底的黑暗,曝在明亮却携着残酷的灯下。白光射在穿着灰裙子躺在红毯里的充气娃娃身上,又反射进他的瞳孔里。他还看见了那个充气娃娃原本的包装箱子,上面有阿星前男友的名字和地址。

那是去年单身节,她看到前男友人人状态更新的一则:光棍节难过的不是没有女朋友,而是原本好好的女朋友突然漏气了。

于是,她网购了充气娃娃准备送给前男友,结果迷糊到忘记把收货地址改成他的。快递打进她手机的那天傍晚,她抱着箱子从楼底爬到六层,走到我身体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忽视气喘吁吁,而把箱子外壳上她自己的名字涂掉,改成他的名字,西拗。她本来想再寄给西拗的。但有些事情一直搁置着,拖延着,就会变得像尘封的旧木箱,即使没有上锁,也不再有热忱扑掉脏灰去打开。

夏季的岸城闪烁闷潮,恰似西拗闪烁他的荷尔蒙。他在阿星宿舍楼下等她带走第一件行李箱,再之后,很多东西将会一份一份地被带进我的身体里,他们计划住在一起。也许只有阿星这样计划着,不然西拗怎会当着她的面,朝路过的刚洗完澡的女生们吹口哨呢。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她都知道。西拗高中时就曾在学校外的澡堂边来回晃荡,趁机打量每一个散着不同洗发水沐浴露味道的女孩子,遇到异常美丽的,他还会迎凑过去拿胳膊微微掠过美丽姑娘肩边的长发。

可是这一次不太一样,因为这一次是阿星最后一次看西拗调戏女生。

他们分手了,原因如上。

有时候一厢情愿的计划是最能令人落寞的存在,上一秒她还在楼道里憧憬跟他的未来,下一秒走出宿舍楼就摔在他轻浮的现实面前。没有撕扯的那种吵,她甚至没有说话。

她只是牵着行李箱的把手,慢慢踱进他的视线里,像拉着她的所有过去或者她年幼的小孩,走到他面前。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纯善,纯善得好像能够再包容他这样的举动千千万万次。他不打自招一般,说,怎么?我这样,你不高兴是吧?可我就是这样,我就是喜欢漂亮的女人。如果漂亮又没什么想法那就最好不过了。不像你这样。

“不像你这样。”这是最后一句她听到西拗说的话。他甚至没有喊她的名字,就那么让她走了,没有任何挽留。

星儿,星儿。曾经西拗总是这么叫她。她知道自己是不被珍惜的,星星有那么多,没必要去珍惜她这一颗。

她独自来到我的身体里住下,带着她所有的过去。就像带着她年幼的小孩。她把相册、笔记本摆在衣柜里,长长的风衣和羽绒服下摆拥抱被她高摞起的回忆。

笔记本里藏着无数帧往事,它们被岁月抹去了时间的先后顺序,忘记自己本该定格在哪一个坐标点。

也是从这些她常常翻开来读的日记里,我看到了她跟西拗的故事。

记忆是从前所有日子的灵魂。她拥有两套相同模样的灵魂,一个在她的脑子里,一个在她的本子里。好像这样一来,她可以显得不那么孤单。

她最喜欢看第一本日记的第一页。那一页被她手捏得泛起细碎的毛边,像一小方暖茸茸的手帕。

六岁那年某个冬天,阿星跟妈妈在菜市场卖海鲜。妈妈要刮鱼鳞,让她递刀。可是嘈杂中,她慌乱去碰刀的手指被刀刃划破个口子。痛的一瞬间即将涌出的眼泪,被妈妈不耐烦的眉头和厌恶眼神给呛回进眼底。然后她看见妈妈把刀面在围裙上蹭了蹭,就要用更大的力气去忍住眼泪。她的血留在了脏腻的围裙上,也留在了混着海鲜尸气的土里。

那天晚上,她跟妈妈搬到新家,她们以前住的房子附近,动迁面积越来越大,像人越来越膨胀的欲望。

她趿着新拖鞋,踏踏踏地跟在妈妈身后去对门的新邻居家问好。邻居家的暖气把屋子里初冬的冷气味全都烤焦了,她闻到绿豆炖排骨的香。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绿豆同别的食物一起炖,之前她所接触的绿豆都是和大米一起炖的。这第一次,是她在西拗家里遇到的。

大概就是自此,西拗在她心里成为唯一温暖的新奇存在。也不是单因为绿豆排骨香吧,还因了西拗发现她手指上早就凝成血痂的伤口。

虽然他在屋子里左刨右翻也没有找到一片创可贴,可她至今仍记得,西拗那时候满脸歉意地空手走回她身边,握起她的右手放到嘴边轻轻呼气的神情。郑重其事的,一点也不含糊更加没有厌恶的。其实她的伤口早就不疼了,被西拗一吹反倒痛起来。然而 那一刻 她多希望西拗就那么一直握着她的手,即使疼。

她以为自己是被这温润的气息给拯救了,她以为不再深陷妈妈的冷漠态度里。可,只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被拽到了另一个漩涡中。她一开始的以为,错了。

在我身体里住的第一年,她大学休学,四处找兼职工作。她在人很少的街边贴过几张寻工作的广告,但没贴几张,她又返回把它们从凹凸不白的墙上扯了下来。没想到第二天会有人打电话找她去教小孩子英语。

她背着空荡荡的书包,迈进温暖的房子。那不像我身体里的暖气,永远不够热。她的日记里记着,2012年11月30日,岸城一二年的初雪。她讲完两个小时的英语 还是忘不了小男孩在她摘下口罩那一刻说出的评价。那个小男孩说,她长得好像骆驼啊。

这世界最能令人心伤的字句,莫过是小孩无顾忌的真话和成年人轻易编造的谎话。

她也没法忘了小男孩妈妈急忙用食指点他脑袋的那一下,这让她想起十几年前,她在学前班每次被大家嘲笑时,西拗都慌乱地去敲每个哄笑她的同学的额头。西拗不是没说过她像骆驼,只是他说她像骆驼的时候,都那么温柔还给她甜头。

高一时,她听班上女生说用一种眼霜睫毛就变长了不少。胸还没发育完全的她赶忙买来,每天涂在眼睛周围。然而过了一阵子后,她发现眼睫毛不仅长长了,眼皮上还生出了第二层稍短的细密睫毛。她最不想这被发现的人却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天也下着那一年的初雪,不是很冷,雪跳在她睫毛上,西拗帮她扑掉雪花的一瞬间噗哧笑了,口水差点溅到她眼睛里。她被笑得尴尬又恼羞,西拗还加倍讥讽,说她变两层睫毛了就更像骆驼。她差点哭出来,盈满水的眼眶不敢看雪地也不敢瞧西拗,眼睛找不到一个落点令她更加委屈。但是,西拗笑够之后,吻了她的眼睛,她闭眼的时候,眼泪从缝隙里溢流到下巴,凉冰冰的,可是西拗的嘴唇暖得足以让一切结痂的疤都恢复到完好。她略微睁眼又迅速阖起眼皮,用迅速积攒起的勇气想要去吻西拗的嘴。然而,她太紧张了,单有勇气也是不行的。很快的一下踮起脚,即便闭着眼她还是觉察到自己鼻梁贴上了西拗的唇,而她亲到了他的下巴尖。

雪越落越密集,西拗越笑越放肆。她始终没能完成一个主动的吻。

第一份家教结束后,她走着回到我身体里的路上,雪已止住。她想了很多,却不明白,究竟是从何时,西拗变了。她知道一切变化都不会是突然之间,都会有着过渡有一个渐渐。可她特别想搞清楚到底渐变区都堆在了过去的哪个地方。她忽然想起中学时代做的许多几何证明题,证明两线平行或证明俩三角形全等。明明那样显而易见的东西,明明一眼就可以看出而得到结论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去证明呢?就像西拗明明已经讨厌她了,同样无需证明就能够清楚确定那被讨厌的感觉,可她仍然一次次去自讨苦吃地用很多去证实那感受的正确无误,做很多徒劳的事去固实那使她绝望的种种线索条框。让西拗不再喜欢她这件事终于变成事实。

可,她还不知道,这世上大部分事实并不意味着真相。

来到我身体里之前,她执拗地非要记得西拗所有似温水一般的润透眼神,而把他越来越寡淡的漠然删进垃圾箱。可,回收站总有堆满的一天,满到她不得不眼睁睁看到溢出的不美好。

住进我身体的第二年,她开始有稳定的自由工作,是教几个不同年龄的女孩子弹吉他。她每周被挑出几天,背着吉他,在岸城地图上的街巷中穿行。不出门的日子,她总是睡很多,梦很多。也许她喜欢睡很多的原因就是可以梦到很多西拗。三年级还没她高的西拗,六年级不舍她转学走的西拗,初三脸颊冒出细细绒毛状胡须的西拗,高二成绩变得很差劲却拒绝她给补课的西拗。

偶尔地,她梦到小学的西拗也会梦到妈妈。从她11岁之后就再不对她过问的母亲。梦见妈妈的梦,都是发生过一遍的。

那一年,楼上搬来幸福的一家三口。她很喜欢楼上的小女孩来找她帮忙撑住橡皮筋,小女孩有着比她漂亮许多的脸,尤其是眼睛,美得是眨上一下就能让她纵容她所有的任性。第一次见小女孩,她是来向她借三年级的课本。她很快把数学和英语书找到给小女孩,但是在床底翻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旧的语文书。盛夏中的风扇已失去作用,她闷在床底,一手擎着手电筒一手寻找着语文三年级上。汗将她脑门的细碎短发粘成一绺绺暗枯黄的秸秆,痒丝丝的,她没用手去挠。她让小女孩坐在风扇对面吹了半个多小时的风,才终于把皱巴巴的有很大霉味的语文书递到她的小手里。

她很不好意思的不是她让她等了这么久,不是她的旧书有霉味,而是她写在课本上的字真是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其实她闷在床底快喘不过气的时候,也想到可以问西拗借书,再者西拗的字是那么好看。但她心里有个特别笃定的声音告诉她不要,不要西拗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女孩。

她开始经常往楼上跑,赖在那家吃晚饭。小女孩的妈妈更漂亮又温柔,总是轻言轻语地让她多吃菜多吃水果。她五年级的暑假充满了瓜果清香还有喷香的饭菜气味。可是秋天的某一天,妈妈突然把她塞进这个家里,让她喊小女孩的爸爸叫爸爸。那个一向对她无言的男人竭力挤出慈爱的笑,对她点头。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鼻梁甚至自己假笑时的讪讪眼神与这个男人是那样的相似。

原来有些时候,身份变了那么一切就都变了。小女孩卸下对她活泼可人的面目,也可能是涂上伪装遮蔽住所有对她的真诚。她开始不拿水灵的眼看她,只用轻蔑的笑去瞟她。小女孩的妈妈虽然仍旧轻言轻语的,但语气里都带着尴尬和小心翼翼。这些都令她变得诚惶诚恐。这年的秋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妈妈。西拗家对面住进一对年轻的夫妇,楼下女人一天天隆起的小腹和爸爸每次与妹妹的妈妈争吵摔东西的爆裂声响 都让她觉得可怕。

初中她随爸爸一家搬到岸城的另一边,她为了常常都见到西拗,每天起很早坐很久的车去学校。她从小学时回回考试倒数,被人称作“拉不丢”,渐渐成为可以跟西拗竞争前几名的好学生。她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少,每日察言观色去生活的确会催人成长。她发现成绩好了之后,讥嘲也没有了。几乎没人再喊她骆驼,尽管她身高一直在突飞猛进,让她看起来更像是某种高高却傻傻的动物。

幼儿园时,她午睡时尿床的事迹被小朋友们传颂成人人可娱可贬的笑话。后来同班有个漂亮小女孩也尿裤子到了凳子上,但没人笑话她,大家好像有种一致缄默的默契,对这件事绝口不再提。她有几次很想狰狞地再讲一发那个女孩尿裤子的事,但她又惧怕。惧怕所有人都站在那个女孩的阵营,将她一个人沦为众矢之的。她更恐惧的是,西拗看到她这个挣扎扭曲的想法。

有无数条扭曲的情绪如藤蔓般狠劲儿缠住她的心,怦怦跳的心揣着向往新鲜自由的希冀却往往严重的不能呼吸。孤独让她不能呼吸,落寞让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去吃自助餐,不能吃火锅,不能生厉害的病,不能睡到昏迷,不能忘带钥匙,因为她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早在高中时,她就一个人照顾自己了。爸爸在高中学校附近给她租了间房子,套上一个完美的托辞——家离学校实在太远,课业繁重,坐车着实浪费时间。有次周末放假,她需要去拿回落在爸爸家的化学参考书,惴惴不安爬上顶楼后,不用进屋子就听见里面在唱生日歌。怔住的脚步又呆滞了好几分钟,直到屋子里传来妹妹曼妙的嗓音向爸爸撒娇要长裙和吉他时,她才拖着软绵绵的腿下楼去。下到二楼她还是走不动了,瘫在瓷砖台阶上,她看见楼梯间窗户外的迎春花黄嫩嫩,美得惨绝人寰。她想,她的生日之所以在夏天,就是为了给人遗忘的吧。万花繁盛的喧闹中,人人匆忙观景看影,谁会想知道她来到这个丰盈绰约无比迷人的世界究竟是哪一天。连她自己都忘了是哪一个具体的日子,她只记得这个毫不特别的日子是夏天。

而今年夏天,她在个饭店哭了。旁边刚刚给女儿唱完生日歌的父母朝她探来不解又反感的眼神,她实在哭得太大声了,正想给生日主角送上祝福的服务员们食客们也无奈且惊讶地偷瞄她。饭店落地窗对面是她当初买化学参考书的书店。她想起那个下午她来到这个书店又买了一模一样的参考书,她想起那时候她才了解《菊次郎的夏天》里,小男孩看见妈妈有了新家庭的那种难受。要用什么字眼才能把这些落寞难受记在日记里呢?小男孩至少可以回到奶奶身边,可她能够回到谁的身边呢。她无数次体会到的无家可归都没有那一瞬间更深刻。

西拗不清楚她为什么会买两本一样的参考书,也许他是知道点什么的吧。他在两本书里页脚右下方,每一页都画不同的小图画。尽管翻页时都连不成动画,但是阿星还是笑了。

新房客在我身体里呆了两天,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他很古怪,居然不开窗也不拉开窗帘,白天我的身体里暗作一团,暗得连我自己都嗅到一股潮闷的霉味。好想有个人来救救我啊,我体内已经一周都没有透过新鲜空气了。

那天,他把充气娃娃身上的裙子扒下,我以为我就要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但是没有。这个男人把充气娃娃又摆回床底,而紧紧抱住裙子躺在床上。我不知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能不能闻到阿星的气味。是啊,这裙子就是阿星每次弹吉他都要穿的那条。

阿星也是个怪女孩,每次在我身体里弹吉他都要这样穿,不论春夏秋冬,不论暖气有无。值得一提的变化,就是她后来才在手腕纹的纹身。

她弄纹身,是为了遮住左手腕内侧被烟头烫出的疤痕。那个疤已经有十多年了,她经常把玩一样地抚摸。她手腕处的血管很明显,深紫的青蓝的缭绕并一起延伸到手掌,像光秃秃的枝桠。而那枚淡褐红色的疤恰恰像那些光秃树枝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大概是把玩腻了,她在手腕一周纹了一圈栅栏图案。而后她每次弹吉他,那围刻在她皮肤上的栅栏都随着她左手换和弦的节奏蹦跶跳跃。不知怎的,每每看到这一跳一顿的栅栏,我都会想起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

她纹身那天才在日记里提到疤痕的由来。是在火车站候车厅被陌生阿姨用烟头烫的。六岁之前有一年,她记不清自己几岁时候,她跟着妈妈准备坐火车南下。她记得那是个凌晨,火车站没什么人。妈妈买票,把她一个人放在候车厅金属长椅里。对面走过一个被陌生女人牵着的小男孩,他看中了她手腕的表。她真的很拼尽全力保护这块新表,但还是被烟头烫得松了手。她至今也不懂,是什么原因让有的人为了讨好自己珍爱的人或是捍卫自己珍惜的东西 就去伤害另一个人。

她跟妈妈没有南下。在公用电话亭,她听见话筒里传出沙哑的男人声音,然后妈妈就哭了。她蹲在路边,空荡荡的街开始迎来拂晓,她不敢安慰妈妈,怕妈妈发现她空空的手腕已没有手表的存在。她哈着气,看见眼前有公交车驶来。

本子里写道,她早就记不得那块表长什么样子,但她还记得陌生女人的烟都快燃到尽头却还是成功地烫了她,还记得,黎明雾气中的公交车把她一站站地带到了西拗身边。

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工作结束,背着吉他 站在能带她回到我身体的轻轨里。经过隧道的十几秒,她望着黑黑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轮廓,突然明白了。这些年,西拗慢慢变得平凡,而他并不甘愿沦为平庸,所以他才要让自己的面目可憎起来,可怖的人总会令人难以忘记,这样也许比平凡得让人不屑至淡忘来得好。可是,她只想平淡如水地藏起她所有的丑陋不堪,跟西拗一路平凡下去。她不想自己是面容丑陋的,甚至不想自己是优秀非常或卓越特别的,她宁愿自己有张平凡的脸有个平凡的人生。

隧道外面的天慢慢暗淡下来,暗淡也悄悄笼住了她的心。她左手握住扶手,右手握成拳头,到站了才都松开。摊开手掌,像摊开一堆疑虑跟愁绪。她发现手心里躺着四叶指甲造就的小舟,在掌纹中沉沉地睡着了。

她归来的这个夜晚,梦很多。

小学英语课上,她走神喜欢咬笔头,但那次走得太远,咬的是笔尖儿,被老师揪起来提问。全班都在笑她满嘴的蓝黑色墨,只有坐在她右边的西拗一本正经地找纸巾,找不到就用校服袖子帮她擦嘴。

有年初中秋天的长假,西拗把她带到奶奶家。一炕炒过的花生的皮几乎能做成被子铺在躺着的西拗身上。她踩着酥酥的花生皮蹦跳出一阵沙沙的落叶声,太久太久西拗才舍得去握住她的脚踝说,别跳了,炕快塌了。

高考一模之前,好多同学为了沾第一名的好运,争着要摸她的手摸她的头。她像打游戏关卡一样过关斩将跑到西拗身边,牵他的手。西拗却立刻弹开,她觉得他小时候躲沙包都没这样迅速过。

梦里的她终于觉得,她像是他的一场瘟疫。

梦醒来,阿星离开我。并且没再回来过。

终于有人来拯救我了。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敲我的门,大声喊着,奥奥。

男人正咬着已经放置七天的大半个雪梨,等门外的女人敲了好几分钟才极其不情愿地去开门。女人应该是被我身体里的阴潮气息给呛到,拿手掩住口鼻,又来扯开窗帘。男人刚想阻止扯窗帘的行为,但已经太晚。并且大概用力过猛,窗帘被拽下,跌在地上。光一瞬间充斥在我身体的每一寸,我感觉到救赎的力量。女人又打开窗,新鲜的咸腥奔涌进来各自寻觅陈旧的霉味做舞伴。

男人突然怒吼,“你要干什么?”歇斯底里的样子,像女人刚刚毁了他努力搭建的家。他把窗拉上,把衣柜移到窗前试图挡住那些光。衣柜被移动时,撒出了一摊阿星的日记本和相册。我第一次见到相册里面的模样。而男人怔成一粒钉子,钉在木地板上,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的确啊,他忘记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已经太久了。

当天晚上,有个年轻姑娘来找他。这个姑娘我认得,在阿星离开的下午,她用钥匙打开我的门,我以为她是小偷,偷了阿星的钥匙。但是她在我身体里转了转,只拿走了桌上的一瓶樱桃酒。

她跟西拗坐在门口摆鞋子的地方。西拗时而盯着衣柜,时而偏过头耷拉下眼皮,呼吸着女孩口中喷薄的烟雾。

“西拗哥,你妈妈拜托我找你回家。”
沉默很久。
“我曾经爱过的一个男孩说,如果心里打了结,那就让它越来越紧,最后 它只变成一个点。人生就是这一个个点连起来的……”
沉默很久。
“其实我好讨厌她。可是我,也很爱她。你爱她吗?”
哭气氤氲锁住女孩的鼻腔,她毫不掩饰地用被烟和泪夹击的声音缓缓念,“嗯对了,她有本语文书一直在我那儿,书里夹了一张写满你名字的纸。其实我认识你的名字先于见到你。书我可得留着。明天把那张纸拿来给你吧。”

“西拗的回答呢?他爱不爱她?还有后来呢?”衣柜问我。
“后来那个旧的衣柜被西拗整个搬走了,然后你才能住进来,跟我遇见啊!”
“你为什么不回答重点!”
“后来他也离开我了,我怎么知道后来。刚才我说此时此刻最重要,可是你说旧时光是比现在和未来都重要的存在。我不想初次见面大家就闹僵,所以讲个从前的老故事来讨你开心。但你居然开始追问结局,好奇后来,难道你开始觉得过去不是最重要的了?”

青谙安,青年写作者。@青谙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