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盏温夜的月

我从浴室裹着外套出来的时候,手机屏幕里亮起姐姐的名字,初冬的风像倾盆而来的雨水钻进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我关上落地窗,窝在沙发里按下接听键。这是入冬...

我从浴室裹着外套出来的时候,手机屏幕里亮起姐姐的名字,初冬的风像倾盆而来的雨水钻进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我关上落地窗,窝在沙发里按下接听键。这是入冬以来姐姐给我打的第四通电话,我们聊天南海北,如往常一样。

入冬后的西安,夜深的很快,温度也日渐沉沦。我看着窗外稀疏的行人,正裹紧大衣神色匆匆地穿过小巷,过道的风担任凌冬的傀儡,整日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通话时长显示一小时三十七分的时候,我们似乎聊遍所有话题,于是两端陷入片刻沉默,我说:“很晚了,姐姐你早点休息吧,以后有时间再聊。”于是满足又不舍地挂断电话。

打完电话,我紧了紧外衣领口,窝在沙发椅里发呆,回忆如初春冰雪解冻,一段一段浮现在脑海。冬夜的风穿过窗子缝隙钻进我袖口时,我竟觉得有三分温暖。

打电话的时候,姐姐告诉我,她结婚的日期定下来了,在来年的二月。即便早就知道她们近两年打算结婚,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显得有些神色慌张。当陪伴自己这么多年的姐姐即将去组建自己的家庭,我们不分彼此的生活终于要在世俗意义上被划出一条界线的时候,我还是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姐姐的结婚对象是同她相恋多年的旧友,这些年虽然生活略显拮据,但也过得颇为恩爱。三年里,我和姐姐聊过很多次天,但却几乎不怎么谈及她的感情。因为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永远有不成熟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而更重要的是,在我这些年的成长过程中,她几乎见证了我从心智不全到情感丰富的全过程。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姐姐在县城念初一。那年冬天爷爷去世,姐姐从县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我同她一起去参加爷爷的葬礼。在爷爷葬礼上,只有姐姐一个人在嚎啕大哭,我就站在旁边,拉着她冻得红彤彤的手,不知所措。中途她停顿一会,用另一只手揉揉眼睛,擤擤鼻子,然后接着哭。

回去的路上姐姐义正言辞地问我:“爷爷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刚才没有哭?”

我疑惑不解地盯着她,然后说:“我哭不出来。”那时我只知道死亡意味着永远失去,但却并不了解永远失去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后,姐姐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让我明白爷爷去世就意味着以后再也没人给我买蛋卷、再也没人给我做小板车了。傍晚,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暗自流泪,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悲伤,也是第一次觉得世界不真实,夕阳下落时,显得格外昏沉。

在那些年里,姐姐除了三观成型比我早很多之外,成绩也好到可以甩我十条街。我一直觉得她是我当时认识的人里一个极其优秀的存在,就像座我无法跨越的山,坐落在我的整个童年和青春里。

我还记得她念初中那几年,英语成绩特差,每次放假在家的时候,她都一个人在房间默默背单词到凌晨。那是很长一段记忆,几乎每个夜里醒来,我都会看见台灯昏暗的光透过门缝从姐姐的房间里传出来,侧过身继续睡的时候,我甚至能透过黑夜看见姐姐蜷在床头背单词的单薄身影。之后,姐姐的英语成绩在一个月内提高了二十分,而她的体重也在那一个月内爆减十斤。

后来,当我的英语成绩也像姐姐当初一样差的时候,妈妈尤为担心,于是让姐姐教给我秘诀。我按照姐姐曾经的方法,每晚背单词到凌晨,可一个月后的统考成绩仍然一落千丈,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放假在家的时候,妈妈觉得可能是我的学习方法出了问题,于是把姐姐和我叫到跟前,嘱咐姐姐让她亲自辅导我做题。我低着头没有说话,而姐姐嘴里嘟囔,有些不耐烦。在对我翻过一个白眼之后,她转身进我房间,在枕头下面翻了两大本漫画书出来。当她把漫画书拿到妈妈跟前的时候,我第一次跟她翻脸,冲着她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要你教。”

我从姐姐手里夺回我的漫画书,一个人跑了很远,然后蹲在路边毫无预兆地哭起来。埋藏在心底已久的小秘密被毫无防备地公之于众,我年少的自尊被姐姐那种孤傲的优秀感击得支离破碎。那件事之后,我一整个假期几乎都没有同她讲话。

开学送我走的时候,姐姐一个劲地往我包里塞零食,我倔过头不看她。到学校的时候我打开书包,才发现零食中间夹着一张折叠精致的纸。那一页小小的纸上写了很多话,教我如何学好英语,教我如何调整心态,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你只有自己能帮自己’,我记得那一周里,我把这张纸拿出来看过很多次。后来它虽然没能让我的英语成绩提高多少,但的确也是那段乏善可陈的生活里,最好的慰藉。

我念初二的时候,姐姐正值高三。即便那一年里我在她的‘你只有自己能帮自己’这句话中变得越来越独立,但当时暗念一个女生到夜不能寐,无法自拔的程度时,我还是选择去跟她求救,我想让她帮我写一份情书。我以为姐姐会以复习忙为借口拒绝我的要求时,她竟然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并立马拿出纸笔开始龙飞凤舞地写。写完情书,她把笔放下,一滴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染在字迹上。

我问她:“姐姐你哭了?”

她声音有点抽噎:“这是鼻涕。”然后一个人转身回房间。而我拿着情书,高高兴兴地跑开。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当时姐姐落下的,真的是眼泪。她在高三时喜欢过班上的一个男生,后来表白因为婴儿肥被拒,成绩也一落千丈。我才明白当初她答应给我写情书,是因为情书里的好多话,也都是她想对那个男生说的。姐姐是那种特别执着,执着起来没头脑一根筋,不到南墙不死心的那种人。因为那个男生当初一句拒绝的话,让她在高三最后的几个月里,奇迹般减了二十斤。后来她的成绩也逐渐回升,给自己的高中生活交了一份完美答卷。

姐姐这样一根筋的偏执性格几乎贯穿她的全部生活。

我还记得姐姐刚恋爱的那两年,爸妈出于希望她以后的路走得顺利的目的,偶尔提些建议,而姐姐认定自己选择的路不会错,对爸妈说的话多数置之不理。那些日子,他们常常因为婚姻和未来这两个话题产生口角之争。一年春节,姐姐和妈妈因为一点小事吵到不可开交,于是回房收拾东西,打算回武汉。

站在屋外的时候,我拉住她的手说:“姐,别走。”

我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满脸委屈地别过头。我拉着她走进屋的时候,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傍晚,我因为偷去网吧玩游戏被妈妈抓住,晚饭时间被罚站在门外的时候,姐姐走出来拉我进屋,她走在我前面,就像个温柔又巨大的守护神。

我念大学那几年,姐姐常常嘘寒问暖,为我置衣加物。毕业后我一个人去了西安,一个月后才渐渐安定下来,中途姐姐多次要给我买东西,都被我以居所未定为由推脱,后来听说我安定下来之后,她连夜发短信问我地址。第二天早晨七点,我看到了她的第二条短信:“怕你租的地方太简陋,于是给你买了个沙发椅,记得签收!”

其实姐姐当初随着零食,一同塞给我的那张纸上,我喜欢的那句话的完整版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爱你,保护你,但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

之前我一直以为后半句更重要,可其实这些年过来,我才意识到,更重要的是前半句,那些爱你、保护你的人是你能自我帮助的前提。

关于爸妈常问姐姐的那个问题,其实那些年里,我也问过。

有次回家途径武汉,住在姐姐那里的时候,我问姐姐:“和他在一起幸福吗?”

姐姐满脸笑容地说:“幸福啊。他对我挺好,而且又会过家。”斑驳的阳光透过叶子洒在她认真的脸上,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我说:“那就好。”

其实那时我说的‘就好’不是相信他对她有多好,而是相信,姐姐自己选择的生活,无论如何,她也会过得好。她是个没头脑一根筋的姑娘,却又温柔善良到无可救药。

西安的夜渐寒,我从沙发椅上起身去把窗子关紧,走到阳台的时候看见月亮正从云中穿出,照亮整个西安城。我忽然觉得姐姐也像这样的一盏月,亮在每个温润如水的夜里,也温暖每个天寒地冻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