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音乐

许多人听到鸟语啁啾而竟然无动于衷,或听你谈起鸟的音乐的魅力和美而感到不耐烦,这对爱听鸟音的人是不可思议的。在许多情况下,大概这种漠然的态度是城镇生活的结果,是刺耳的噪声所造成的听觉迟钝,也是习惯于乐器演奏音乐的高音量的结果。

  人们每天成群地到泉边和凉亭来喝水,坐在一起聊天、调情、欢笑,或在人行道上踱步,儿童则在草地上到处奔跑,蹦跳游戏,或在流水上放小船玩;快到吃饭时,人群开始散去,花园里静下来,空悠悠的。这只小鸟总是在那里,虽然藏身在浓密的矮树丛里,却并不是完全看不到。每隔一阵,在密叶间的小小空隙处,它细小的、影子般疾飞的身躯能辨识出来,你看见它,不过转眼间又飞走了,即使这地方满是人,谈笑声最高的时候,间或那悲伤的细微无力的声音透过四周的喧闹仍然可以听到。有意无意地听到它,有时瞥见那小小的奔忙不宁的生物在我的座位附近深深的绿荫里,我的精神上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变化,那种对周围一切不满和格格不入之感会成为过去;亭子,东方式凉亭,铺上沙砾的小路,令人讨厌的花坛,穿着整齐的残疾人和闲人,人工化的景观,背景上大旅舍的楼房,我感到都成为了由幻觉产生的东西——一幅脑海里我可以随时把它排除掉的画面,一阵风一吹或一朵浮云把太阳遮住就会使它消逝的幻景。坐着或在我周围挪动的人群实际并不存在;那里只有我,以柳莺为侣,我不是坐在漆成绿色的铁椅上而是坐在一棵老橡树或山毛榉的树根上,或铺满松针的地上,呼吸着松树和欧洲蕨草的清香,只有那飘忽、轻盈、温柔的声音,游丝般的声音,浮动在一片静谧之上。
  这无疑是鸟音表现力的一个极端的例子,也许只有一个从童年时代起就以观察野生鸟类的生活作为主要乐趣,更爱听鸟音的人才能体验到。但表现力并非一切:有些声音能具有那么大的魅力,我们初次一听就爱,它们并不跟过去的幸福快乐有什么联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假设富有感情的表现力,如果它存在的话,是间接产生出来的,仅构成产生美的效果的一种因素。
  在表现力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通常没有考虑进去,它使得某些鸟的乐曲比另外一些给我们的印象更为深刻——那就是心情,即情绪,我们是处在什么心情和情况下听到鸟音的。即使由于它们内涵的美,而使我们最爱听的鸟音也会产生差别。所以奇怪的是在格外有利的情况下听到一种特定的鸟音之后,听者竟然会坚信这种鸟音是最佳的。也许在下次听到时未必如此,可是它一度产生的强烈印象会在他的心中难以忘怀,而且这种错觉将继续存在下去。
  有这类情况,种种因素形成一种气氛,在这种气氛下,所有遥远的事物似乎都在眼前,整个的大自然带有一种罕见的可爱色彩,使我们像置身于一个新的天地。也有那类情况,这时鸟音似乎比别的时候更为清纯、明朗,更能产生共鸣,某些时候,以新的和美得难以思议的性质使我们惊讶。
  在夏天连续的阴雨后,通常在阳光普照的空中,有一种温柔的银色的光泽,那是大气中丰润的湿度造成的;在这样的时候,我们间或注意到鸟类的歌唱与啼鸣之间的区别,好像它们,也如别的东西一样,得到洗涤和净化,正像我们把清新美妙的空气吸进肺部,我们把这种新的旋律吸进灵魂。在这种情况下,刚净化过的光彩熠熠的空气和乌云过去后湛蓝的天空的景象无疑是起了重大作用的;在我们身体内的反应是由感觉器官决定,它们似乎也经过冲洗,能够比过去创造出更真实、更光辉的意象。
  再说,还有另一种原因,由于某种特殊的情况,或跟某种有利的情况协同,大自然的声音,尤其是鸟音能产生一种不寻常的效果。这纯粹出于偶然;今天的效果绝不会重复;它一去不复返;像我们亲眼目睹的美丽的夕照一样。不过,将会有更多的美丽的夕照一饱我们的眼福。
  我在欣赏由于毛茛花盛开而呈现一片金黄的草地时,曾经看到过一朵花,远远地,也许是在这块地的中央,它一下就吸引住我的目光。成千上万的花朵中,有一朵把握住而且反映了光,使它那有黄色釉彩的表面像一块擦得锃亮的黄金一样闪闪发光。由于某种这样的机会,一首歌、一个音符可以产生这种奇异的美感,比别的什么声音都要出色得多。
  一天黄昏,我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散步,看到一株新开的鲜花披满枝头的山楂树,我停步来欣赏它。在一根枝丫上栖止着一只雌苍头燕雀,默默地一动也不动,这时它的伴侣很快从紧靠它的一棵榆树梢上飞下来,在它降落时划出一道波浪形的曲线。它到达这棵灌木后仍然绕着它飞,一边放开歌喉,它唱的不是平常栖止时唱的那种高扬激昂的歌,在形式上没有不同,音符的速度依然如故,但调子低些,更为温柔、甜美、飘逸。当这只鸟儿轻轻地落在它的娇小的伴侣身旁时,歌声就停了。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听觉,一只我们认为在精美与表现力上远远低于某些莺类的鸣禽会唱出一支似乎如此美妙柔和的抒情歌曲。
  还有一次,在四月初一个刮风的非常寒冷的黄昏,擦黑后,我走过一块荆豆丛生的公地,离我四十码以外一只石用我一种甜美的歌喉放声歌唱。在间隔一会儿之后它又重复,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唱。究竟是它的歌声在那个时刻格外的清纯,又如此分明,如此的甜美,如此出人意外,还是那个孤寂的地方的幽暗和静谧赋予它以几乎是超越尘寰的美,我说不上来,但是对我产生的影响是如此之大,致使我以后在春夜行经任何荆豆生长的地方都要怀着愉悦的心情停下来期待再听到它的歌声。
  大概在这两例以及其他我可以举出的为数一打的例子中,这类歌都是偶然在恰如其时的情况下唱出来的,那是最使人产生难忘的印象的时节,它们所引起的气氛和情绪最为有利的时刻。歌声也能创造出情绪,?下面的例子就是如此。
  我曾经听到许多乌鸫的美妙歌喉,像所有鸣禽一样,鸟类跟人没有什么不同,都各有所长,而且差别不小。对不起A.R. 华莱士博士,在自然界中确有天才这么回事。我认为给我印象最深的鸟类天才是一只乌鸫。当时我正待在新林地方的一户农家,在我睡觉的屋旁有一株郁郁苍苍的乔木,每到夜晚一只乌鸫就栖息在上面,高与窗齐。这只鸟儿每天凌晨三点半钟准时开始歌唱,每隔一小时就重复一次,如此持续约半小时。那时候万籁俱寂,我听不到别的小鸟啼鸣,歌声距离只五码远,从打开的窗户进来。它具有这样神奇的美,我只愿躺在那儿,头靠着枕,房间里月色淡淡,充满着夜晚的花香,倾听着那圣洁的歌声,再也不想比这更幸福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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