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人类

1 我讨厌我的听众,跟讨厌这份工作的程度差不多。 到底谁会蠢到让一个陌生的凡人替自己做人生决定?给我打个电话你就能豁然开朗了,我要有这本事都能拆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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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我的听众,跟讨厌这份工作的程度差不多。
到底谁会蠢到让一个陌生的凡人替自己做人生决定?给我打个电话你就能豁然开朗了,我要有这本事都能拆庙了。
这位热心听众,你为什么不去喝酒?

半夜的交通台没什么拥堵信息可供提醒,我的节目就播给那些开车到楼下却坐在车里不愿回家的人。白天搓着佛珠吹着牛逼的大老爷们,不知怎么就抄起手机,在这城市各个角落偷偷上演车不堵了宝宝心里堵的戏码。他们在那头告诉我生活的各式艰难,从失恋到失业,从追尾到阳痿。我在这头告诉他们要笑对人生。

辞职的前一天,我一定把节目的slogan改成“万家灯火,有你没我”。
兴许真有人能把倾听当乐,以给出建议为荣。可之于我,这只是日复一日的尴尬。我本来就不是个喜欢表达意见的人,吃什么无所谓,去哪里也不在意,从不挑头聚会,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人。前年偶然在高铁上看到一本别人留下的杂志,上面说这样的人其实是被动的强势者,根本不是老好人,只是习惯用随和懒散来掩饰冷漠与厌恶。我学了四年心理学,竟然觉得一本封面是卡通人物的杂志彩页很有道理。就是那趟列车,把我从首都搬到了这个小城。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写好的,从城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打车五十块;开一间别的城市早就有的连锁店,就会引来所有年轻人拍照;公交车上的广告,还播着去年的促销信息;几十年前的朋友,每个月总还能见两面。好像人在小城市也小了起来,不再觉得自己重要,靠惯性就能活到死。

我工作的播音室是几个人轮用的,别人的东西越摆越多,喉糖,笔记本,茶叶罐,大大小小的靠枕,甚至还有人拿来一个能煲汤的壶,我什么都没带来过,渴了就用会客室的纸杯接水喝。残余的食物气味和同事们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盘踞不去,这是一种别人生活的“健康味”。进门我摘下被雾气蒙住的眼镜,用最里层的衣服擦出一个还算透亮的世界,拨开别人的东西,给自己腾出一个空。

现在的导播是个大四女学生,瘦,不爱说话,上班抱腿缩在椅子上,干巴巴的小胳膊伸在导播台上的时候,像是垂死的人在求救。同事管她叫小米,不知道是姓米还是名字里有个米,没问过,反正过段时间,台里又会换一个新的实习生,省钱。
接热线的时候我就打开手机,一边玩游戏,一边听对方倾诉。游戏不能太激烈,不能限时,要能随时停下,诚恳地回应对方“要相信明天”。比如现在这个,用两个手指把屏幕上的3D阴影调整成不同角度,组成某种意想不到的图案。

真的,我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他们想得到什么回馈,要是对方也这样想,我们简直该隔着电波击掌相庆啊。假如有一天我有幸活到退休并且足够自恋,或许可以写一本自传——《我无情我无义我无理取闹,却当上了情感导师》。
小米又切进一个电话,我挪着手机上两个难以揣测的图形,试图找出它们之间的关系。

男人的声音年轻,本地口音很重,我为了听清他要说什么,不得不从屏幕上分神。男人说他是开大货车的,每天都听这个电台,是我的忠实听众。我客气地表示感谢,手上渐渐靠近的不规则图形忽然亮了一下,那是接近答案的象征。我还没有捕捉到那个稍纵即逝的角度,亮光就消失了。男人似乎在说他的感情问题,想知道他的愿望是否不切实际。我对眼前的图案已经有点恼羞成怒,我跟这关杠了一天了,不断打开而后无功而返,每一次贴近答案的亮光都在赤裸裸地玩弄我的感情。
男人磕磕巴巴的表述忽然提速,我心里烦躁,两根手指不停挪动着,我知道自己已经半天没有回应,明明听到对方在“喂?喂?”确定我是否还在,却根本停不下手中的动作。人怎么能这么没有耐心呢?

终于我捕捉到电光火石般的提示光,两个毫无意义的图案一瞬间成了一只活跃的兽,在屏幕上闪闪发光,我浑身通泰,像纵进温泉里一样发出一声通畅的欢呼。

听到自己声音的时候我就知道完蛋了,上次被这样丢在狂喜和尴尬的交界,还是初二夏天撸射的瞬间门被父母打开的时候。
相比这之后可能的责骂、投诉或者处罚,如何结束这段对话才是我最头痛的。
某种久违的感觉让我觉得无地自容,我等着电话那头的爆发,最好是脏话,那肯定能在某种程度上消弭我的不适。然而耳机里却是源源不断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米切换了音轨,在那头淡定地表达着信号丢失的歉意,而后插进了一则不动声色的广告。我隔着玻璃看着她,她向我打了一个倒计时的手势,一言不发,细细的胳膊伸长了,以求救的姿态救了我。
如果刚才那个人也是在向我求救,又该如何?我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点点头调整呼吸,接起了下一个电话。

是个熟悉的声音:“刚才掉线了?”
我愣住了。
“说到哪了?”
我这才意识到电话那头还是他,那个开夜车送货的多情司机。一种解脱之后的恼怒直冲脑门。男人颠三倒四把剧情又絮叨了一遍,我听明白他从农村来当快递员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小学老师,后来他因为被客户投诉而失业,一直没敢跟对方表白,如今没了去学校见她的机会,愁得吃不下睡不着。
“原来俺活得可恣了,从来没这么难受过。爱情伤人,大城市伤人。”
这也叫爱情,这地方也叫大城市?我这么想着,说出来的却是“时间会治愈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过去俺么都不信,现在信佛了,最羡慕弥勒佛,整天都能笑得出来。”
本来想说“谁也不用羡慕,你会遇见最好的自己”,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如果你有弥勒佛那么胖,你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吗?”
“能。”
“嗯?”
“因为我现在比弥勒佛胖。”
千万句脏话翻腾,我竟一时语塞,用尽残存的智商用旁边的电打火机制造了一点杂音,然后说,“这位听众朋友的信号,看来是真的不太好。”
我念了结束语,跟听众们道了晚安,准备结束今天这操蛋的工作。还没起身,小米已经收拾好了设备,从身后说了声“小岛老师再见”,离开了播音室。我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说句谢谢的,是她没给我机会。

一年以前,我也是众多走毒舌路线的年轻主播之一,那时我还在挺大一家电台,做着一个还算热闹的节目。你知道的,只要能说出“你这样还不辞职就是贱”、“是不是被骗炮很爽?你最适合的建议就是找个下家赶紧散”的人,总能收获点拥戴的,如果再适时制造两个金句,流露些许人性,被奉为犀利睿智的圣徒指日可待。
可现在我放弃了。冷嘲热讽也是一种能力,也需要热爱生活。现在我只想做一个不咸不淡的节目。不要好到有人关注我的胡说八道,也不要差到需要我另谋生路。
想想看,一个冰箱里只有液体,总是忘记换厨房灯泡只能靠打开微波炉的门照亮,卫生间不锈钢架上有前任女友五个月前开了封没用完的卫生巾的人,有什么资格指导别人的人生呢?
就算人生可以被指导的话。

2
今天的日子应当没有任何差别,对一个听众不多的节目来说,丢失几秒钟信号,断掉一两个电话,连事故都算不上。我一样在不堵车的时段上下班,在同事的气息中扒开空隙,撑满一个四十分钟的节目。事实也正是如此发展的,直到结束录制的时候,门口多了一具庞大的躯体,比弥勒佛还胖。
“小岛老师,咱还是当面说吧,当面说最好。”来人面对我的困惑咧嘴一笑,“俺昨天打了俩电话,信号不行。”
隔壁台读鬼故事的同事绕过,笑我,“人家好歹是女粉丝来堵门,你倒好,直接来了一堵门。”小米被逗乐了,头一回见她笑,我多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接待了这个男人,欠她的人情也算了了。

“咱俩有缘分,你叫小岛,俺叫大海。”山缓缓移动。
你该叫胖大海吧。我咽下这句消遣话,只告诉他其实我不叫小岛。
“艺名。俺懂。”
他执意要请我吃饭,我引着他往附近夜市走去。吃点东西也好,吃着聊不尴尬,人就一张嘴,有吃的占着,一时没话,也合情合理。
夜市把头是个小炒店,半透明的塑料帐篷,黄晕晕一片,四周围冒着热气,看着就暖烘烘的。走进去很亮堂,灯泡铆足了劲,一应炒菜被照得油花泛光,人的脸色也生动起来。
大海挺高兴,“小岛老师,你会找地方!”
我非常艰难地一笑,看他趴在桌上研究一张塑料膜封着的单页菜单,喉头一动一动,把每一道菜清晰地念出来。我渐渐在他的语音中放空。

玻璃凉菜柜上头的样菜码得整齐错落,红红绿绿,你若认真多看两眼,竟也每样都想尝尝。臂力惊人的老板颠着勺一言不发,准确地区分哪盘不放葱花,哪份多放豆芽。老板娘双手夹着几瓶啤酒,酒瓶墩到食客桌上的同时她就抄起腰上的酒起子流利地将其撬开。瓶盖顺势坠落,落地的声音在嘈杂的小店几不可闻,隐藏在餐巾纸和灰尘中那一圈圈的锯齿,如同查无此人的邮戳。我扭头打量这里,虽然之前也来过,吃顿夜宵,带一身人味回家,但没留过心。
自从大海坐在对面马扎上,马扎就不见了,他像是一个有悬浮能力的巨大外星人,好奇而谨慎地选择了几样地球食物。他在第一道菜端来的时候就要求上了米饭。我从没见过这么爱吃饭的人,恨不得吃一口菜能吃一碗饭。
“吃饭吃饭,不吃饭怎么叫吃饭?”面对我的赞叹,大海讲出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

大海的故事渐渐清晰,无非是往学校送快递的时候,喜欢上一年级的班主任王晓苗,网购名汪小喵,戴眼镜,爱上她是发现她的粉笔字好看,在黑板上不用画格子,就写得平平直直。可现在大海成了长途司机,别说表白,连见她一面都难了。
请一天假呗,这有什么难的。
“重点不是时间,难处是俺这个人。俺是被开除过的人,她是教小孩学好的。”
我随口问他为什么被举报了。大海说有个男人让他送花给女孩,转头就跟别人在对面街亲上嘴了。他把这事捅给女孩,男人脸上就也带了花。
一个常年在附近卖编绳手机扣的阿姨晃动着字牌和一大把织物,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大海擦擦嘴逐行念污渍斑斑的字牌,老伴儿重病,儿子上大学,自己又是半聋哑人,可这些改变不了手机绳太过难看的事实。我猜大海很可能会买,很可能会买两根非要送我一根,我连拒绝的话都想好了。然而……

“他是电台主持人,你让他广播广播,困难就解决了。”大海向阿姨隆重介绍了我。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众目睽睽之下,我表达了作为底层广播节目工作者的无能为力,并购买了两根编绳,同时对大海恨之入骨。
“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最后一次送快递,她买的是男人的保暖衣,给她送过去的时候,俺就委屈了一路。其实那次该和她要个电话的,买保暖衣也可能是给同事代买的,也可能是给她爹买的啊。”一盆冒尖的米饭在他的爱情中渐渐矮下去,勺子和盆底产生要命的摩擦声。
我准备走了,大海聊得意犹未尽,自己打包了一个没怎么动的菜,同时把碗筷收拾了,桌子也抹过了,老板娘走过来流露出几秒钟的惊恐。
棚外的空气出奇的清新,大海整个人冒着热气走在我左侧,云雾缭绕地打着饱嗝。我已经很久没跟人同行过,尤其是这么近的距离。“你说俺到底怎么办呢?你两次接电话,跟俺说得不一样。”
我竟然给了两次建议并且不记得任何一次。
“小岛老师,你先让俺坚持梦想,后让俺听从内心,学会放弃,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让你坚持梦想,是希望你能守望幸福。让你学会放弃,是希望你及时止损,早日开启新生活。我是想说,该怎么做,其实你内心已经知道了。”我摸着鼻子望着另一侧回答,暗自庆幸他没有看过《Lie to me》。
“是不是要两种加起来?”
我急于脱身,面露赞许的微笑。
“所以……要改变自己?”
“对嘛。”励志的话我真是一句都不想再说了,他体会出什么就是什么吧。下班后还要泡在鸡汤里的感觉实在太糟了。我跟他告别,钻进了出租车。临走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按下车窗玻璃说,“刚才结账的时候老板娘多给你算了两块钱,我们没用一次性餐具。”
“俺知道,可是俺吃了人家那么多米饭呢。”
他隔着贴了暗色隔膜的玻璃目送我,看不到车里的人,却一直挥着手。再见吧,他应该像成百上千个打来电话的人一样,终于会消失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

前女友离开得很突然,有时候看到她没带走的东西,还会恍惚以为她又去旅行了。走的时候她说了一些狠话,也许我跟她争吵,和解,心悦诚服或者不依不饶,可能都会挽回这段感情。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我怕和解和争吵都会佐证她的狠话——我不配有感情。
我们当初好的时候,可是谁都没提感情啊,人怎么就做不到不忘初心呢。
或许从不对感情认真的人遇到一个更加不认真的,就会不甘心吧。这番话我没能用来嘲笑她,如我所说,她离开得很突然。

3
过完周末再去上班,工位上多了一袋新大米,一串香肠和一筐半干的红辣椒。辣椒上蒙着水汽,显然是刚从外面拿进来不久。我正要随手搬开,小米从导播室快步过来,踩着没完全套在脚上的鞋。
“这是大海送你的。”
“谁?”
“就是电话被你……上周来找过你的那个。”她尽其所能比划了一个轮廓,“他说你给他兜里塞钱了。说好他请客,你塞了钱,他就白请了,所以送来这些——都是他爸来看他的时候拿的。”
想转送给小米,她宿舍开不了火,拿回去也没用,我只好搬回了家。没想到不想欠人情这件事让我又欠了个人情。

我拖着有女朋友的那会儿,三餐也差不多都在外面吃,偶尔一起做点吃的,也是每样只做一回。找难度大点的,卖相好点的试验,成功了拍照,失败了丢掉,玩的成分远大于吃。像这样大一袋米,应该能玩很多次吧。可能会被她做一次西班牙海鲜饭?一次寿司?一次腊味煲仔饭?还有什么呢,就算两个人的时候,也会吃到长虫子吧。如果让她见到大海,一定会说出很好笑的话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那是一间繁忙的茶餐厅,我们拼桌,各自玩着手机。服务生第三次上错我点的东西又粗暴地端走,我因为听不懂粤语也懒得争执,没理会他仍在继续的咕哝。她站起身,淡定地从这个服务员眼皮子底下端走两杯不知道谁点的丝袜奶茶,一杯递给我,悠闲地坐下来,并用眼神询问我味道如何。
“丝袜不错。”我装模作样吞下一口冻奶茶,仔细品了品。
“不脱丝,不冲鼻子,有花果香。”她举起杯子,随后把鼻子罩进杯子深吸一口气。
“82年的。”我闭目晃着杯子。
“那一年雨水充沛,四季分明,阳光充足,香气馥郁。”
两份没有付钱的奶茶碰杯了。
睥睨众生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们都怕麻烦的社交,我们如此相似,唯一的区别是她认为这样的日子过上两年就不必再继续下去。也正是在她离去之后,我失去了嘲讽的能力。
我把手插进米袋里,干燥冰凉,深不见底。

4
我病了。
像父母用来说服我结婚的时候说的那样:不好好过日子的人,病倒在床上,连个端水的都没有。当时我有千句万句反驳他们,现在却只能舔舔裂开的嘴皮。
父母生活在比这里更小的城市,住着两室一厅回迁的房子。楼不是我小时候那些楼,街却还是那个街。他们在亲朋好友的一致研究下得出一个结论,这辈子最失败的事就是送我去北京读了这个“没用的”专业,并把我如今的“变态”生活也归咎于这个无辜的学科。我众叛亲离,我日渐孤僻,都是因为我自认为明白了别人在想什么。
他们没必要知道,我的大学同学们有的在做研究,有的开了芳香理疗会馆,有的成了专栏红人,医生,市场顾问,志愿者,从朋友圈里看,他们也大多有着稳定的生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主持的这个节目他们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听到。
我昏天黑地地呆在房间,放弃等待那个要了三小时还没到的外卖,勉强起身,想找点立刻能吃的东西。
一串皱巴巴的干辣椒,一袋大米,和一串香肠,我这才发现香肠上还拴着一张字条,边角都被油浸成了透明,写着他要去做改变,让我不要担心等字样。我赶紧找出电饭煲煮上米,手不断发抖,被压抑的饥饿因为见到食物突然成了猛兽。
米刚进锅我已经吃下一根香肠,草草咀嚼,囫囵吞下,来不及辨别咽下的是急速分泌的唾液还是咸鲜的肉汁。我用几杯凉水又送下了一些香肠,感觉身体渐渐苏醒。然而就在电饭锅冒出暖香的时候,陌生的眩晕和绞痛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被迟到四个半小时的外卖员送到了医院。

同事代班两天后觉得应付不来,把我的时段改成了影视金曲欣赏,领导打来电话,让我安心养病,影视金曲也是很好的。后来小米打电话来,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让她代班,说不想让这么好的节目被砍了。肯定是怕影响她的实习报告吧。我痛快地答应,数着药水从针管到血管,一滴一滴睡着。
醒来的时候面前多了一个人,似乎不是医护人员,他手中拿着一把刀坐在我床边,比这更恐怖的是,他手边已经削好了一大盘瓜果梨桃,见我睁眼,抬头咧嘴一笑。
“小岛老师,你吃!刚醒肯定口渴!”他手里攥着刀就把盘子递到了我跟前,刀比任何一个水果离我都近,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俺问了护士了,能吃。”刀离我又近一寸。
我猛然回忆起这奇怪的口音,再仔细一看面前的人,竟然是大海。
但是再也不是胖大海了。
他结实方正,精神十足,一个移动弥勒佛忽然成了几十年前宣传画上的健康青年男子。
“你可太有本事了!那个香肠是生的,吃之前得蒸啊!你没看见纸条吗?”
为了表达感谢请吃饭,我悄悄给他塞了钱,那这顿算白请了,必须送我吃的弥补,吃的把我吃坏了,按照他的逻辑这还得算他的,必须由他来送病号饭。
我扭过头,看着对面楼上的红色十字,简直想祈祷。

减肥只是大海做出的改变之一。他还辞了夜车司机的工作,报了一个英语班。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得不忍受“你咋才吃半碗noddle”和“俺打开door,给你换点新鲜air”之类的表达。他在照顾我的间隙咨询表白前他还需要解决什么问题。我什么都不敢说,我的任何敷衍他都会拿小本记下来,成为接下来要完成的事,所以我只好反问他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思考?俺最大的问题不就是胖吗?”
我觉得不是,但相比他的傻,确实胖更好解决。说什么他都信,还一信信很久,有个现实点的奔头还能让他活得容易点吧。于是我建议他努力接近目标,比如找个能接触到暗恋对象的工作。得知我是因为外卖迟到才在重感冒之余又得了急性肠炎,他一拍大腿,当即决定去那个学区送外卖。我也当即决定出院,我连谢谢都不敢说,生怕又陷入他的人情圈套。

5
父母还是得知我生病的事,不顾我反复强调已经好了,执意来看望。跟料想的一样,我作为世界上最失败的人,从个人习惯到人际交往被指摘得一无是处。我看着老得有点陌生的父亲一直忍耐,直到母亲拿着前女友的照片边哭边让我去找人家道歉和好,让我不要辜负她。我终于崩溃了,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摔门出走,走到街上才发现离开的是我自己的家。
我无处可去,只好走到单位。同事老耿正蹲在门口抽烟,一言不发。他拥有一个比我的节目更蠢的节目,在这家交通广播念四处抄的笑话,并配上愚蠢的音效。不知道堵车时候听到一万年前的笑话,会不会更想死。我蹲在他身边也点了烟,抽完烟便说辞了吧,我们做这行当能图什么呢?
老耿茫然,“我挺喜欢的啊!”继而又露出那种神秘的沉默,“愁死了,我老婆说楼下菜场的小菜不好吃噢,这个点去东郊菜场,是要塞车的呀。”
你永远无法走进你不能理解的生活。

我回去的时候,父母已经走了。屋子变得明亮整洁,前女友的东西都被封在了一个纸箱里,冰箱里放满了食物。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让我因为没有做错的事内疚吗?我气急败坏。

大海撞到枪口上了。我早早去到台里,没想到他更早地等在那。他似乎胖回去了一些,在阴影里,如同一座忧伤的山。他真的找了往学校附近送外卖的差事,却担忧地发现最近小王老师订了两份饭。付钱的却是另一个男老师。他买了新衣服准备正式答应的这天,他看到两个人把盒子凑在一起吃了。好像一个观察入微又伤心欲绝的变态。他上前拉我的手,我立刻甩开这黏凉的触感。大海惊讶了一下,旋即恢复平日的热切。

“小岛老师,你看俺怎么弄啊?你给拿个主意。小岛老师?”他在我身前身后转着,环绕立体骚扰,我拉开椅子坐下去,告诉他我要工作了。
“晚上打折,咱一人一个。”他甚至掏出两盒外卖,“没事,俺在这等你。你说了怎么办俺才踏实了。”
我看着餐盒忽然怒火大发,“我不知道怎么办!能不能不要问我了?我接你电话那是工作,告诉你的都是瞎编的,我不关心你该怎么办,明白了吗?”
“咱一块吃过饭啊。一块吃过饭就是朋友了。”
“谁跟你是朋友?哪有那么多人生经验?管用我自己不会用吗?认命就行了!人就应该打断牙齿往肚里咽!想励志是吧,天桥底下推三轮卖书的知道吗,十块钱三本!”
我知道自己喊得很大声,连小米都不能假装看不见了,她仿佛对大海说了一些什么,送他离开。

我一动不动坐着,等节目开始,只有开始了才能结束。明明记得自己只早来了一会,却像等了几小时。我注意到小米盯着我,有些不自在,“如果你现在才觉得我混蛋,说明你观察力太低下了。”
“小岛老师,能说出‘如果海上没有灯塔,请来我这里停靠’这句话的人,不会是混蛋。”凝重的表情在她年轻的脸上稍显违和。
忽然听到自己节目的广告语,我愣了一下,“那是我初恋女友在我抑郁的时候说的,临时想不出别的就用了。”我挤出一个邪魅狂狷的微笑。
“那你可能真是混蛋。”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在我面前扭头就走。我竟然还被这个小丫头骂了。我赶紧把导播台切换了,身兼二职,干出撂挑子走人这种事,你还想让我签实习报告?

6
不知怎么回事,此后电话那头的人,常常变成别的大海。口音,用词,语气,我以为自己又会爆发,可耐心好像被奇怪的东西激活了,说那些没有用的话之前,竟真的听了他们的故事。大海被我赶出去后去哪了?拒绝他是完全合理的,我以此劝说自己,来忘记那个向我求助的人临走的眼神。
我彻底康复了,想找地方庆祝忌口结束,走着走着就到了和大海吃饭的地方。天暖和了,塑料棚拆了,新增的凉菜和烤串广受欢迎,人和酒瓶都更多了。大海应该不爱吃这些吧,他喜欢吃饭。我想到那一大盆饭,忽然很想笑。
我搜集了小学附近所有外卖,每天叫了外卖在校门口等着,身边堆满饭盒。第三天中午,头戴小红帽的大海骑着电动车停到我面前,看到我他久久张着嘴,双手也停在后座保温箱上方,好像一个一二三木头人的资深玩家。
我一把抓住他,“饭太多了,帮我吃点。”

坐在人行道绿化带的垃圾桶旁边,大海吃了我好几份饭,这样他又欠我一顿了,这正合我意。
“就明天晚上怎么样?”我主动邀请。
大海有些为难,“明晚约了女朋友。”
我惊喜交加,狠狠擂了他一拳,“你行啊!王晓苗老师答应你了?”
大海脸红了,“不是。”
大海的新恋情开始得很简单,辅导员白阳老师送一个班级放学,她一手牵着走在最后的小朋友,一手使劲往挂脖手套里塞,塞了很多下怎么都塞不进去,又不想撒开小朋友,就把大海逗乐了。大海停下车子,上前帮她戴上了那只手套。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没想到,这个执着的、痛苦的灵魂,这个愿意为爱减掉五十斤肥膘的痴情汉子,这么快就变心了,而且还挺幸福。

大海说,“明天商量好了,她跟家里说俺的事,要是家里不同意,她就搬出来,跟俺住。”大海羞涩甜蜜地低了头。
我替他高兴,他找了个有主意的姑娘。或许他的人生再遇到困难,可以不用四处求助了。
然而大海说,“小岛老师,俺能有今天,都是靠你指点。一步一步,都是你教的。你别不承认。”
我怎么会不认呢。如果一件事之于你是有意义的,就算它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也会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7
故事的发展并不怎么励志,我还是没能爱上自己平凡的工作,还是难以跟父母相亲相爱,也没有追回恋人,甚至连那个游戏也是靠查攻略才通关的。我只是多了两个朋友,每顿吃一盆饭的大海,和他笑声惊人的女朋友。
小米得到了我的推荐信,我辞职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将作为新的主播继续这个节目。我问她知不知道这家穷抠电台本来根本不打算雇佣实习学生,只是要一届一届的年轻人来充当廉价劳力。她说当然知道,可是她喜欢这里。
为什么呢?
她坐在只有按钮发出亮光的导播室,“因为这里黑啊,这里黑,就看着外面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