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牵挂

在这个冬季,父亲唯一依赖的就是床,除了吃饭上厕所,他哪里都不想去。一早到晚就知道斜倚在床头翻翻当天的报纸,听听收音机。收音机是他最爱的,拿在手里像什么宝贝似的。

捡了几个月的垃圾,老黄叔的脸色比以前更加难看了。一天下午,他估摸我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便走了过去。父亲沏了茶,招呼他坐下。他们喝了一会儿茶,又各自抽完了一支烟后,他对父亲说,没想到在城里混也这么难,我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不好,不能再捡垃圾了。父亲心里有些高兴,忙问,你要打算回去了?说完,父亲又递给他一支烟。老黄叔点燃烟,深吸了一口,随着那团白色烟雾的吐出,他摇了摇头说,不能回去,我想给儿子挣下一大把钱,我死了以后,好让他生活啊。父亲苦笑了一下说,谁不想给儿子挣下一大把钱,我来城里工作这么多年,日子不也过得马马虎虎吗?这年头挣钱难着呢!老黄叔坚定了一下神色说,我必须得给儿子挣下钱,他还小

啊。不能我死了,让他再去流浪吧?父亲说,先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身体不好好的吗?老黄叔说,年龄大了,不一定哪天说走就走了,还是要早做打算的好。父亲说,能有什么打算?过日子是要慢慢来的,过一辈子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老黄叔笑了说,我想好了,我一定要给儿子挣一大把钱,不过需要你的帮忙。父亲像是在听老黄叔说评书一样,也笑了说,只要你能给儿子挣一大把钱,要我帮什么忙都可以。说吧,你有什么伟大的计划?老黄叔说,这不是开玩笑,我已经考虑十几天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给儿子挣到钱了。但我儿子还小,以后的事需要你具体来办。父亲等不及了,就问到底有什么想法?你赶快说吧,还需要且听下回分解吗?老黄叔顿了顿说,我想找个车碰死,这样就可以给儿子挣到一大把赔偿费。我来找你就是委托你,等我死后你要尽可能地向车主多争取一些赔偿费。钱拿到手后,

也不要一下子全给我儿子,他还小,不能乱花。你给他存起来,现在一个月只给他生活费,等他上完了大学,你再把剩下的给他。我们是老哥俩,我这辈子就委托你做这一件事了,你一定要帮我办好。说完,老黄叔要和父亲握手,父亲没动。老黄叔窝在沙发的一角,佝偻了身子,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这也是走投无路啊。

父亲做了全方位的劝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没有动摇老黄叔的决心,这让父亲有些害怕,他开始跟踪老黄叔。起初,父亲还以为老黄叔过几天想明白后就会改变主意的,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要行动了。那天,父亲跟踪老黄叔穿越了几条大街,一直走到天色暗了下来。父亲的心有些松动了,以为和前几天一样,天色一暗下来老黄叔就会回去的。父亲刚要点一支烟,老黄叔竟然向路边冲了过去。还没等父亲喊出声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呼穿破了他的耳膜。再看老黄叔,却立在了路边。司机肯定吓得不轻,走下车,狠狠地把老黄叔骂了一通。父亲赶紧走上去和司机赔了不是,拉着老黄叔走了。父亲吓出了一身冷汗,老黄叔却满不在乎,他说,你不用害怕,是我自己停下的。那司机还不知好歹地骂,我要真碰了过去他就等着赔钱吧。随后,老黄叔又丧气地说,找了好几天,也没有碰到合适的机会。好不容易遇到今天这辆车,冲过去的时候才想到这是辆奥拓,不能找个穷司机,否则也赔不了多少钱的。

父亲心脏不好,这一次让老黄叔可吓坏了。父亲说,再有这么一次,他死不了,也能把我吓死了。人命关天的事,父亲不敢大意了,他决定撵老黄叔走。他在我家住着,真要死了,我家也少不了麻烦。所以,父亲不能再顾及什么情面了。老黄叔带着他的儿子走了。一连几天,父亲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转悠,特别是到了河边或者湖边,他总是默默地打量一圈儿。可没有任何关于死人的消息,就连报纸上广播里也没有。母亲说,不用再找了,他即使死了,也和咱没有任何关系。咱让他在家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也算对得起他了。父亲没有说话,鼻孔里发出了一声重音,又换着调频听他的收音机去了。

几场麻秆子雨下过之后,城市里的低洼处都蓄满了水,火车洞子下面的水竟然有一米多深。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看个全景,那里每天都像抗洪抢险一样。母亲不停地叨唠,这雨下得可真大啊,好几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雨啦。你看街上,再下还不把人给淹了!父亲放下收音机说,老家的房子肯定漏雨了,说不定还塌了呢。母亲望了望窗外说,确实不保险,多少年的房子了,真该拾掇拾掇了。看着他们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说,你们别操那份心了,老家的房子没必要再修了,又没人住,修好了过几年不还是塌吗?父亲生气地说,没人住,也要修。有老宅子在,我们就有根儿。再说了,修房子是修脸面,老家的房子好好的,庄里人就知道还有我们这一户。我看你还是抓紧回老家看看,如果再下雨,麻烦就更大了。我说,你让我回老家不仅仅是为了修房子吧?父亲笑着说,当然,你回去还要打听一下你老黄叔,回去一趟办两事,值!

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变化非常大,一排排的二层小楼已经无法辨认谁家是谁家了。仅有的一些旧房子,也是我们这些走进城市里的人留下的。它们分散在二层楼的中间,显得很不协调,倒像是村里有意保护起来的古迹。我走进村子,远远地看到我家隔壁盖起了二层楼。我不禁吃了一惊,谁把老黄叔的房子给占了?那块地基是老黄叔唯一的财产,难道老黄叔真的不在了?说不准老黄叔真的找车把自己碰了,他儿子用赔偿款盖了这二层楼。

回到了家,我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走进屋里。屋顶上露出几个窟窿,几道光束透了进来,更像是一座经年失修的庙宇。我正打量着,一个人走了进去。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老黄叔。老黄叔样子没大变,面色比以前红润了。老黄叔一看是我,显得有些激动,连忙走过来握着我的手,叫了几声大侄子。又说,我听到你家大门响,知道进来人了。随后,老黄叔让我去了他家,给我说起了这几年的事情。

老黄叔领着儿子从我家里出来之后,没有去处,就来到了城西郊的公园里。那天的公园难得的清静,老黄叔搂着儿子坐在中心湖边的那个长凳上,显得更加孤独。不长时间,一个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老黄叔说,在我来到公园的时候,他就来了。起初并没有在意,但渐渐地他的行为有些异常。我马上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要寻短见的人,但又不敢确定,所以我只好留心地观察着他,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也好准备救人。

年轻人在湖边站立了很长时间,几次站到湖边的台子上,而后又退了回来。有一次,他的身子还往前倾了一下。老黄叔几乎要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又稳定了。老黄叔感觉到年轻人一直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为了有所准备,他领着儿子像是闲逛一样慢慢地向年轻人靠近。年轻人也许是看到老黄叔了,他从台子上跳了下来。老黄叔立刻停下来,故意看他身后的那个广告牌。年轻人也许觉得挡住了老黄叔,向一边走了几步,随后看起了湖水。过了一会儿,年轻人转过身去默默地走到了公园外面。老黄叔松了一口气,领着儿子又坐到了那个长凳上。年轻人并没有走远。他在公园外面的商品零售亭里停住了身子。年轻人买了盒烟,打开后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没有点燃,接着又放在手里,另一只手拿起了商品零售亭里的公用电话。年轻人对着电话说了没几句,就挂掉了。老黄叔原以为,这下他该离去了。可是,他又走了回来,还是站到了那个位置。老黄叔的心又随着紧绷起来。

年轻人点燃手中的烟,猛猛地吸了几口,紧接着咳嗽了起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剩余的烟丢进了旁边的一个垃圾桶。咳嗽停止后,他长叹了一声,很快地跳到了湖边的台子上。老黄叔扔下儿子赶紧向他走去。就在这时,一个老太太比老黄叔先走到了年轻人的身边。年轻人回过头,朝着老太太的身上看了看,站在那里再没有动。老太太直接走向了那个垃圾桶。老黄叔比划着说,那老太太肯定一大把年纪了,看样子比我们村里的李大娘还老。她用一根木棍不停地在垃圾桶里翻找着,老黄叔一看就知道,她和他一样是个捡垃圾的。那个像水桶一样粗的垃圾桶很快就被她翻了个遍,她从里面拿出几个矿泉水瓶和一些瓜子袋。老太太就像捡到宝贝一般,仔细地把已经揉皱的瓜子袋舒展开,和那几个矿泉水瓶捆在了一起。看来,老太太对今天的收获很满意,走时还特意看了看那个垃圾桶,笑得很好看。

老太太走后,年轻人从台子上迈了下来,这次他的脸上好看了很多。看来年轻人不再想跳湖了,老黄叔的心也就放下了。可老黄叔就是好管闲事,看到这个和他一样不想活命的年轻人,就想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老黄叔想到了年轻人的烟,就走过去说,小伙子,把你抽的烟给我一支行吗?我今天忘了买。年轻人很爽快,直接把那盒烟递给他说,都拿去抽吧,反正我也不会抽烟。老黄叔接过烟点了一支,就问他,我看你在这里转悠很长时间了,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年轻人笑了笑说,在这之前我是想跳湖的。老黄叔又问,出了什么事?年轻人望了眼湖水说,我是带着梦想来这座城市创业的,谁知道非常不顺,先后做了很多生意都血本无归。被逼无奈我又在一个建筑工地干壮工,可到头来老板带着钱跑了。我感到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到我头上,所以就不想活了。刚才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就是想最后一次听听他们的声音。看着年轻人在笑,老黄叔又问,看你现在心情好多了,是不是想通了?年轻人说,看到那个老太太了吗?是她教育了我。看她那一大把年纪,看她那衣衫褴褛的样子,肯定比我遭受的磨难多,可人家依然乐观地活着。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拼搏,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呢?

老黄叔讲到这里,笑着说,那个老太太到现在都不会知道,他一下子救了两个呢。我说,从那以后你就回来了吗?老黄叔点点头说,是啊,在哪里也不如在家里啊。也是我的命好,回来后就赶上村里和一个大企业签订了大蒜购销合同,我们只管种,村里负责销,这不都盖上二层小楼了。

和老黄叔聊了半天,他留我在家里吃了饭。老黄叔知道我在城里忙,让我把钥匙交给他,他负责给我家修房子。我要给老黄叔留下钱,老黄叔说什么也不要。他说,钱我不缺,回去给你父亲捎个好就行了。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