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你别催

突然感觉自己有一天也会老,这多可怕。 在成都回青岛的列车上,她给我打了五个电话询问我是否需要来火车站接我。第一个电话时我详细的阐述的不用来接我的理由...

突然感觉自己有一天也会老,这多可怕。

在成都回青岛的列车上,她给我打了五个电话询问我是否需要来火车站接我。第一个电话时我详细的阐述的不用来接我的理由,比如火车站到家不过十五分钟车程,大行李办理了托运,我只背了一个包等等。

她的性格肯定还会再打第二通电话,我又将这些理由快速的说了一遍便挂断了电话。到第三个第四个,我不需要在说理由了,我和她在争执,只不过我显得软弱无力的些。

直到第五个她听出来我生气了,语气完全不同于之前四通的平和,这一次是她先挂断了电话。

可她还是来了,我出了大厅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外套,她去年在穿前年在穿几乎在我所有关于冬天的记忆里她都有穿那件大红色的羽绒外套,经久未变以至于匆匆人群我一眼就找到了她。

没有见面语没有开场白没有久别之后哭穿的双眼,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她在笑,挤弄着松弛的皮肤,触目惊心。
她弯腰接过我手里硕大的包裹,一言不发。
她似乎真的能洞察我的一切,知道我在骗她,知道我明明带着很多行李只不过不想让她来接我而已,就像她一定知道我不顾一切的跑到成都去读一个专科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家一样赤裸裸。
她都知道,她一言不发,她没有打第六个电话,正如她当初没有拒绝我去成都读书的想法。
这气氛让我很难受,我感到燥热,此时正是深冬,我无法在这种氛围里逃脱,所以我解开了我的大衣扣子。

“张硕回来了啊。”楼下取煤球的宋大叔帮我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嗯我家大学生回来了。”这是我这次见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也是个骗子,她和邻里隐瞒了我去成都只是读一个不受人待见的专科的事实,她将我在成都的生活过分的吹捧,而真实的我活在撕碎的生活里。
在她的虚构里宋大爷才会漏出羡慕的目光,因为他的儿子只是留在山东读了一个三本。
楼道里依旧是熟悉的交错着的黑色电线,没有章法,捆绑了我一年又一年,墙上的小广告换了一批,证明这时间过得刚刚好。
屋子里很缓和,炉子烧的够旺。她帮我安放好行李,就去了厨房。
“去洗澡吧,水早就烧好了。”她探出半个头说。
这是从我双脚踏上这座熟悉的城市里的一个小时里,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如释重负。
我站在淋头下被水审视着,从头到脚,身体上的毛发长了些,男人的样子,我洋洋得意的笑着,笑出了眼泪,我矫情的把淋头关掉,让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回忆就吧唧吧唧的砸到地砖上。

华明走了四年了,回来过,她没原谅,此后再无音讯。
华明曾经是她的男人,闯进她世界一占就是二十几年,男人总会厌倦日复一日的生活与不会改变的枕边人。他虽然犯了错,但还是个好男人,至少我是这样觉得,他墙外涉水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离婚,他也想安稳的过日子,只不过平淡的生活必须加点料,这种别人口中渣男的标准模板其实是这世上最大众的类型。

华明处处小心,自以为生活不漏蛛丝马迹,虽有辜负但那又怎样,最可贵的是生活依旧平平稳稳。
她被蒙在鼓里好几年,其实她在装傻,那些琐碎是个人都会发现,她早就看在眼里,她不说只为了保住这个家。
她日益暴躁,焦虑不安,失调要靠吃药才能平定情绪,我十六岁那年听她摔碎了第一个碗,此后的日子里,瓷器破碎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从我耳朵里抽离,直到我十九岁逃离了这座城市。
她一手忍让换回来的安定在我十七岁那年灰飞烟灭。
华明外面有个孩子,不可思议的是我十七岁那年,那个孩子已经六岁了。
这个世界大多数荒唐都是日积月累的,一天又一天,生活这东西真累。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当那个女人领着孩子站在家门口的时候他一瞬间的表情,是疯狂中假作出来的镇定,是下一秒葬身火海前前一秒的屏气挣扎。

在一切都无法收拾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忍让,她甚至客客气气的将她们母女俩领进客厅甚至倒水安坐。
慌乱之中,她又打碎了一个杯子,这一声轻响是我上半生与下半生的节点,从此之后黑暗光亮再无分明。
如果说那声玻璃破碎的轻响的前一秒是一片佯装的安宁,那么下一秒真真实实的火山喷发,一切陷入了慌乱。
因为我将一杯滚烫的水洒到了那个女人的脸上,随着一声尖叫加上小孩的啼哭,华明翻转钥匙孔的声音显得那么渺小。
华明瞪圆了眼睛站在门口,那个婊子老练的哭出声来然后扑倒华明身旁。华明后退一步躲开了,事到如此他还是选择逃避。
十七年,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如此的软弱。
那个时刻逃离是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日后我付出真真切切的努力去印正了这个念头。
一纸被逼无奈的离婚协议书是这场闹剧的结局,华明放弃了一切家产全都留给了我们,算是补偿算是道歉吗,恶心。
从那以后,三口之家的生活变成了两人的零碎,摔碎了的不止是一个杯子一个碗,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
她开始变得奇怪,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也不知说给谁听。开始翻看旧照片然后一张一张剪碎又拼凑。她总是忘记一些事情,一顿晚饭会买两次菜,她会嘱咐我无数次多穿衣服诸如此类。
她变得很能叨叨,有时又几天沉默不语,她老了,如此触目惊心。

日子就这样在索然无味中拉长延伸。
直到我高考前一个周,华明回来了,一年的无音无迅,他突然就站在了门口,他哭了说对不起,他把原谅我嚎啕大哭的放在最后。
她的眼神里藏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唯一能清楚的看到的只有她慢慢关上的房门,在门扣上的那一刻,她背对着我,她没有转头,但我知道她一定已经泪流满面。
一片草原已经荒芜,她已经供养不起一匹心在远方的野马。
高考如期而至,我曾经想过无数种叛逆的方式去洒脱自在,但我还是最没种的选择了坐在考场里拼尽全力,因为那是我逃离这里最直接的办法。
最后的结果也不温不火,填报志愿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家两千公里的四川,她没有阻止我,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我是要逃离这片土地。

半年的时间我贪恋上了南方暖风细雨的温柔,我爱上了一个南方姑娘,也爱上了宿舍一地的烟头。
我喜欢这里的慢节奏,我喜欢这里没人再提起我的那些回忆,我喜欢以一个北方汉子的身份扎在烟雨飘零的南方,安逸的享受无比的自在。
她问我什么时候放寒假,她说她想我了,我听得到她刻意隐藏的抽泣。我酥掉了骨头,固执的念头显得那么苍白,半年,我也该回去看看我的那片大海了。
她还是来接我了,尽管我一再强调态度坚决的阐述了不需要来接我的想法,她依然固执。
我知道她会来的,半年的分别我从来没有忘记她的习惯。
还是那件红色羽绒服,比我离开时更深的皱纹,感觉一切没变但是也都变了,她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苍老,而我呢。
她又打碎了一个水杯,在我回到家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弯下腰扫着玻璃碎片,我接过扫把,她又一把夺回。
“为什么不把水杯把碗都换成塑料的?”我问她。
她后退了两步瘫坐在沙发上。
“我很享受它们碎掉的声音,另外我还没老,一点也没。”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语气平淡的没有一丝抖动,我却怕了,我连忙去拿茶几上的水杯喝水来缓解尴尬。
不知是怎么,是手滑还是什么,杯子就那么不争气的掉到了地上。
我愣在那里,十八岁,我摔碎了我的第一个水杯。
她突然就哭了,毫无预兆。
我还是回不过神来,望着地板上粉碎的玻璃碎片。

“儿子回来了。”他抬着一箱啤酒出现在凝固的空气里。
尽管她一句也没和我提起,但是在那一瞬,她这半年的生活我都了如指掌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原谅他,可他还是回来了,真真切切。

她拿过扫把走到我脚下,扫起玻璃碎片,一寸一寸流走了。
我突然感觉自己有一天会老,或者已经老了,这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