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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9年，江腊梅独自驾车去海滨城市，车子却坏在高速路上，等待救援的时候，她拨了江昌北的手机号。江昌北接了电话，立刻赶了过来。

江昌北带来一大包吃的，江腊梅笑了，“你这是预备我的车修多久？”

江昌北递过去一桶薯片，“我怕你心急，有东西吃，时间容易消磨。”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给我买薯片干什么？”江腊梅这样说着，可还是把那桶薯片接了过去。

江昌北说：“我们小时候想吃这个都没有，我记得你那时候嘴馋，每次路过村里的小卖部都巴巴地往里瞧，看着那些零食流口水。”

江腊梅笑了，她的过往，她小时候的那些糗事，都是瞒不过江昌北的，谁让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呢。

2

江腊梅和江昌北出生在一个依山的小村子，叫作江家村。村子叫江家村，只是因为村里的人多数姓江，跟江河没有关系，村里没什么大江大河经过，只有几条浅浅的小河沟。村子靠着山，穷，且交通不便，也没有学校，上个学要走二十几里路。

江腊梅和江昌北同岁，可是论辈分，她却要喊江昌北爷爷，村子里的人大多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对辈分这事儿很在意，在村子里，大人孩子见了面都是严格按辈分喊人的。

不过江腊梅不喊江昌北爷爷，他俩当年都是村子里最出息的学生，两个人一起翻山越岭去镇上上学，关系亲近，却也经常拌嘴，好起来的时候，江腊梅喊他“江昌北”，吵了架不高兴了，江腊梅叫他“傻大北”。

不过江昌北可一点都不傻，他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考中学的时候考了全镇第一，高兴得他爹放了一挂鞭炮，江腊梅也让她爹放鞭炮，她也考了全镇第十一名，可是她爹说，“你这个成绩比你小爷爷差得远呢，挂什么鞭炮呀。”江腊梅心里不服气，憋着一股劲儿，发誓上中学后一定考过江昌北，可是直到初中毕业，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考试，她也没有考过江昌北。不过因为你追我赶，两个人的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

后来俩人都考上了城里的高中，江昌北家欢天喜地，可是江腊梅家却吵了起来，腊梅爹说她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没用，不想让她继续上学了，江腊梅又哭又闹，后来又闹绝食，终于逼得她爹点头让她上学。

江腊梅和江昌北搭一辆大货车去了城里，一起上了高中，后来他们又都考上了大学，再后来，他们都留在了城里工作，成为村子里后来孩子们的表率。

3

1999年的年初，江腊梅和江昌北一起回乡，当时回江家村的小路已经拓宽过，公交车一直通到村口。两个人还是早一站下了车，一边走路一边回忆当年。在那些低洼不平的山路上，他们曾经研究习题、背诵英语、吵架、争执、憧憬未来，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播种了感情。如今他们都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都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他们想回家跟父母摊牌。

“你说他们会同意吗？”江昌北有些忐忑。

“担心什么呢，这都什么年代了，婚姻还要父母说了算吗？他们实在不同意，我们俩就私奔好啦。”江腊梅笑道，她从来就比江昌北爽快，做事很少瞻前顾后。

江昌北还是蹙着眉，心事重重的。两个人走到一个小河沟的时候停了下来，江腊梅说：“这是咱们村最宽的河沟，记得上学那会儿下了雨，还得你背着我蹚过去，可是现在看看，原来这么窄。”

江昌北说：“本来就是条小河沟嘛，又不是什么大江大海。”

江腊梅说：“那会儿我们坐在这个河沟旁，曾经约好了长大后要学会开车，要自己开着车去看大海。可是现在，我们还都不会开车，也没有一起去看过海。”

“你不是经常去海边出差吗？”江昌北说。

“那怎么一样呢，又不是我们俩开车过去。”江腊梅说。

江昌北笑了，“我答应你，等有了时间，一定学开车，将来我们自己开车去看海。”

那天他们在老家村子里遭遇了比想象中还要激烈的反对，爷爷娶孙女，这样的事儿两家老人完全接受不了。江腊梅据理力争，说两家早就出了五服，爷爷孙女不过就是个叫法，父母不该干涉他们的婚事。可是她爹急了眼，说要是她嫁给江昌北，以后他在这个村里都没脸待了。

江腊梅这边还在和家里人争执，却听说江昌北家出事儿，他爹背过气去，被人送到城里医院去了。傍晚的时候消息传回来，说江昌北他爹刚到医院就醒过来了，但是医生给他例行检查，查出了不好的病。

生活开始往狗血方向发展，江昌北的爹在医院住了两星期，江腊梅去看他，却被江昌北的妈截在病房外，说病人不能受刺激。江昌北的爹回村之后他家里人就到处给江昌北张罗对象，说昌北爹走之前，一定要看到儿子结婚。

那段时间江昌北一直躲着江腊梅，江腊梅知道江昌北是个孝子，这个时候，她也不想逼他，可是她听说江昌北正被家里人安排着紧锣密鼓地相亲，还是沉不住气了。终于有一天，她约他出来，他们一起站在了村外的河沟旁。

江腊梅问江昌北：“你打算妥协吗？”

江昌北半晌没说话。

江腊梅说：“我听说你去跟镇上的一个女医生相亲了，你们家里人很满意那个女医生。”

江昌北还是不做声。

江腊梅急了，“傻大北，奥，不，小爷爷，我是不是该祝贺你，祝贺你找到小奶奶了。”

她向来脾气急，这会儿心里其实是慌乱的，她也知道江昌北现在很难，可是嘴上还是说了气话。

她说完，听不到江昌北回答，心就凉了半截。

这一年的年底江昌北结了婚，过了年，他父亲去世了。

4

高速路上风很大，江昌北脱了外套，披在江腊梅身上。

“你要一个人开车去看海呀？”他说。

她吃着薯片，说：“是呀，我前阵子约你，你又说没时间。”

江昌北说：“前阵子忙着儿子入托的事儿，顾不上。”

现在他们都会开车了，可是他们各自都有工作家庭，作为凡夫俗子，各种一地鸡毛，日常事务缠身，当年的一点小心愿似乎算不了什么了。

江腊梅边吃薯片边说：“当年在江家村的时候，村子很小，可是心却很大，总觉得自己很厉害，将来会无所不能，什么愿望都能达成。可是后来走出那个小村子，世界变大了，却发现自己的能量原来小的可怜，连个最小最小的心愿，都达成不了。”

江昌北望着她，“你真的那么想去看海吗？”

江腊梅说：“其实也就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

江昌北低了头，半天说：“遗憾那么大，不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弥补的。”他停了停又说，“今天车子修好先开回去吧，下周我请年假，跟你一起开车去看海。”

江腊梅鼻头一酸，为了掩饰，急忙低下头去吃薯片。

当年造物弄人，他们没有在一起，这些年，她和江昌北各自有家，交集不多，但是有了什么难事儿，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他，他也会倾其所有帮她。生活在按部就班往前走，他们早已不再奢望在一起了，但是他们在各自的生命中，依然是非常重要的人。

5

2012年，江腊梅在海滨城市开会，遇到了出差到此的江昌北，两个人一起站在海边，江腊梅说：“我们始终还是没机会自己开车来看海。”三年前他们在高速路上商定一起开车来看海，可是回家不久江昌北的儿子病了，江腊梅老公工程上出了点事故，两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一起出行的事情就搁浅了。

两个人在海边吹着风散步，江腊梅说：“这样也挺好，就当心愿达成了吧。”

她走到江昌北的前面去，张开双臂迎接海风，江昌北站在她身后，说：“腊梅，当年的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

江腊梅没回头，只是大声说了一句，“傻大北，我不怨你。”

其实，他又有什么错呢，只是造物弄人，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现在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了，平常、忙碌、充实，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庸常忙碌中，偶尔还会想起当年，想起当年那些个小小的愿望。有些愿望不去实现，总觉得心里有一个小小的洞。

江腊梅觉得，现在，和爱过的人一起有个短暂的小憩，一起在海边吹吹风，已经很好了。

“世纪末的小情歌”第8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