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男友问我今年的年夜饭是两份人家一起吃吗?我说要与父亲商量一下。 应该是从那一年起,我有了过年的记忆。那个大年夜,母亲搂着我坐在祖父家的厨房里,透过通...

男友问我今年的年夜饭是两份人家一起吃吗?我说要与父亲商量一下。

应该是从那一年起,我有了过年的记忆。那个大年夜,母亲搂着我坐在祖父家的厨房里,透过通往卧室的房门,看祖父和小叔把我父亲按在床架旁打得满脸是血。母亲尚年轻,不懂得把我的眼遮上。我哭得喘不上气,那一幕我一直记得。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那晚她抱着我头也不回地从祖父家出来,走上旋转的木质楼梯,回到自己家。我家在这栋老式房子的顶楼,一个平改坡的阁楼。有两扇很小的北窗,每次开窗都得蹲着走过去,把身体躬成一只虾。冬天北风凛冽,母亲会拿棉花把窗缝塞紧。我是家里唯一喜欢这扇北窗的人,小时候我看了很多童话,喜欢靠坐在小北窗,把它想象成囚禁公主的城堡。母亲弯下腰从北窗取下风干的腊味,开始烧我们的年夜饭。

父亲生性爱热闹,不记仇。大年夜被打的事他并未看得很重,况且他了解祖父的脾气。但母亲不了解,和一个家长制的大家庭楼上楼下地生活是她平生第一次经历。她嫁到这个家的第二天就背上了债务。祖父说父亲结婚的钱是他借给他的,借了钱得还,夫妻双方一起还。祖父在解放前是个生意人,他谨小慎微地做着卖米的生意,照顾六个弟弟妹妹,承担一个长子的重任。他威严,不容拂逆,对金钱的计较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而母亲出生在农村,在那个时代,她的贫农身份使她自由,勇敢,像个战士,她并未想过她嫁的人身处一个等级深重的家庭,她忍耐地背着债务。直到两年后某个夜晚,祖父的一句“还钱”像一盆汽油泼到了残留的火星上,她反抗的本性像爆燃的烈火,使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家,在深夜中敲响同事家的门,把借来的钱扔给祖父。

父亲在吃年夜饭前被打,母亲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她终其一生也不愿意再上门乞食,哪怕后来祖父母多次邀请她也坚定如初。后来的大年夜,她领着全家回娘家,和娘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或许是平淡让人健忘,我们在外婆家吃饭的记忆已经被岁月磨平,只剩下不连续的片断。充满香精味的橘子水,二楼推窗外的烟花。那段时光很长,在回忆里却缩成寥寥几幅画面,翻过一页,便消失了。

盛夏的一个普通日子,大舅敲响我家的门。母亲正在给我洗澡,她拿着脸盆开门,看到大舅,说“你怎么来了?”,又端着脸盆往外探头:“那爹爹呢?”
大舅木着脸,声调古井无波。
“爹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外公死于一场医疗事故。他好端端地走进医院,吊了一瓶开错药的针,一句话也没留下。很多很多年后,母亲从医院看病回来,哽咽道:“刚刚医生给我吊针,就是给爹爹吊的阿托品,我搭着自己的脉,心跳过了120。这药是加速心跳的。我爹爹是去医院看心脏病的啊。”

外婆是个孤儿,外公是她人生的第一个亲人。后来有了母亲,大舅,二舅,三舅,她拥有了完整的家庭。再后来,母亲和三个舅舅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外公的死,使她重新变回孤儿。她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做法事上,为外公超度,给他买大面积的昂贵墓地。她哭喊着烧掉外公的衣服,那都是全新的衣服,她不舍得让外公穿,总想着等重要的日子再让他穿,然而她并不清楚什么日子才算重要,而这重要的日子直到外公身故也没有等来。

一个人的离去对这地球而言,就像树掉了一片叶子般平常,外公走了,外婆的人生也像叶子一般凋零了。

渐渐地,母亲不再带全家去外婆家吃年夜饭。外婆变得越来越孤僻自锢,她逐一将母亲和舅舅们骂走,她明明有四个子女,却活得像独居老人。母亲在屡次示好被赶走后,也放弃了外婆,不是因为外婆孤僻古怪的性子,而是她与外婆之间,隔着一个秘密,一个永远无法取得谅解的秘密。那个秘密她谁也没说,包括我和父亲。

那时候母亲已经生病,是癌症。她预感到了自己的病,仿佛天数已定。她平静、状似坚强地接受了这个天数。从确诊到治疗结束,她只哭过一次,只有几分钟。她的骄傲压过了眼泪,她不想在祖父面前抬不起头,她拒绝所有人的同情,她怕那同情背后是笑话。外公的意外过世对病中的母亲来说是无法言表的打击,外公宽厚的笑容曾是倔强的母亲唯一可以撒娇的地方。她回忆童年时,那个小女孩的平凡生活里角角落落都是外公的身影,外公在,她才能是个小女孩。

她和外婆的那个秘密是外公去世后才有的。她开始讨厌一切节日,每当节日来临,她总要找些细碎的由头,和父亲争吵。然后,那个节日就在死气沉沉的冷战中度过,包括过年。

我越来越不喜欢过年。饭店里坐满了团圆的欢乐人群,红红的灯笼高高挑起。爆竹烟花腾空绽放。我害怕这一切。那些年,我们都是一家三口吃年夜饭,可我却连片断的记忆都没有,选择性遗忘了。年夜饭后的正月初一或初二,我会随父亲去祖父祖母家吃饭,那是母亲最不开心的日子,我却很快乐,像从低气压中短暂释放。

距离我最后一次喊“爷爷”,祖父大约十几年没听到我喊他了。每年我过去他总是板起脸说“人也不叫”。他的脸是下垂的长相,这种面相看起来严肃威仪,但或许是他已年老,或许我已长大,我已经不再惧怕他。况且他说我时嘴角还有隐约的笑意,他的眼神已没了寒冷,只剩下温暖。好几次“爷爷”这两字滚到了舌尖,还是吞了下去。他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不再叫他爷爷,不是陌生,不是害羞,而是源于母亲的命令。

祖父有家规,所有孩子要进门必须先叫人,长辈应了才许进门。我的父亲虽是长子,但祖父向来不喜他,而孙女这个性别更让他失望。小时候我找表哥玩,站在门口叫“爷爷”,祖父置若罔闻地坐在太师椅上,我一遍遍地叫着“爷爷”,没有任何回应。母亲抱起我上楼,认真地教我:“以后再也别叫爷爷。”她不是一时意气,这一句话她重复了十多年。

“爷爷”对我来说不是一个称呼,而是抉择,如果我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背叛了母亲。母亲向来是孤军奋战的,无论是对抗病魔,还是祖父的家规。就连我也不常在她这一边,唯有这一句,是我对她的守护。直到祖父去世,我始终欠他一句“爷爷”。在我心里,我早已原谅了他,如果他曾为往事愧疚过。“爷爷”两个字我在心里叫过,他没听到。

祖父过世那晚,表哥在深夜敲响我家的门。那时表哥还是个半大孩子,他骑行40分钟的夜路摸到我家报丧。全家都是一惊,在昏暗的客厅灯下呆立了一小会儿,母亲穿上外套说:“快去吧。”

祖父的葬礼,母亲因病未出席,她一如往常地开着电视坐在沙发上打毛衣。从小我和我爸的毛衣毛裤都是她亲手织出来的,我刚进青春期,不爱穿笨重老式的手工制品,但母亲仍然织了一件又一件。自从生病后她便病休在家,有时她和父亲吵架,父亲气上头会说你生病在家,都是靠我在养。每到此时,母亲总气得打颤,这句话是生性要强的母亲绝对无法忍受的。她竭尽所能地为这个家做她仅有的贡献,她料理家务,她十年如一日地织着毛衣,尽管已经没人爱穿。

我从葬礼上回来,坐到她身旁。她依然头也不抬地织着毛衣,毛线针一上一下机械规律,电视机里的爱恨情仇均带着电磁化的扁平声音,听起来很不真实。母亲说:“我没觉得开心,我觉得空荡荡的,我已经不怨他了。”

母亲认定今生不去祖父家吃饭的誓言随着祖父的过世失去了时效。几十年后的一个大年夜,她重新踏入公婆家的门,那时候老房早已搬迁,大姑与祖母一起住,烧了一桌菜。祖母和她同坐在卧室里的小桌边,拉着她的手,仿佛久别重逢的旧友,生疏讨好地寒暄。吃完年夜饭,我们三个坐公交车回家,烟花的色彩倒映在车窗上,爆竹声此起彼伏。父亲问她菜色还好?母亲说,辛苦大姑了。父亲说那明年也一起吃吧,母亲没有反驳。第二年,仍是和祖母大姑一起,却没有第三年。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没人能预测第三年的饭桌上,谁与你共同举杯,听窗外爆竹声声,回响到无声息,夜空寥旷孤寂。

母亲在病榻上度过了第三年的新年,那时她已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于是,我又选择性遗忘了这个年。凭着倒推年份我才确定,这一年母亲还在,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过了新年。

母亲的秘密被牢牢包裹在她患病二十年的岁月里,谁也不知道它发酵得有多庞大,庞大到她不敢见外婆,害怕每一个本该亲人团聚的节日。

那年初秋的清晨,母亲离开了那张禁锢她的病床,也离开了我和父亲。她的秘密终于来到日光下,从她身上剥离,如烟而逝。

“爹爹走了,他不该走的,该走的人是我,他是代替我去了。我偷了爹爹的寿数,才活了这些年。她一定知道,所以她恨我。她不会原谅我。”

母亲去世的消息没有通知外婆,怕她伤心,也怕她不伤心。几年后的冬至,舅舅说外婆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她说母亲是做了错事才会离世。

我在母亲的墓地前久久站立。母亲的预感是对的,外婆同她一样,是民间传说的信徒。得了绝症的母亲多活了二十年,身体健康的外公却意外过世了。她无法原谅这调错的命运,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这些年外婆同母亲背负了同一个秘密。

母亲走后第一年,父亲带我去祖母家一起过年;第二年祖母高龄过世,我与父亲两人单独过年,坐在一家小饭店里吃年夜饭,吃了大半小时便结束了;第三年同大姑家一起吃,还有她的亲家。我知道这些平淡孤独的年夜饭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我完全地遗忘,所有的伤痕都会平复,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然而,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没人能预测明天的饭桌上,谁与你共同举杯,听窗外爆竹迎新,夜空烟火绚烂。

这一年,新的亲人走进我的人生。

每次男友的母亲在厨房喊着我的小名说开饭,我都大声答应着跑去饭桌。已经很久没有人喊我的小名叫我吃饭。

2016年最寒冷的冬日,我在电话里征求父亲的意见,把男友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说,今年要不要两份人家一起吃年夜饭?”
“两份人家。”父亲轻声重复了这个陌生的词语。

窗外寒风凛冽,手机信号被高楼的钢筋隔得时轻时响,我仍听清了他的回答。
“好,今年两份人家一起吃年夜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