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

1 时展婚礼的到来快得不可思议,她送的请柬还被我丢在桌上,红得像凝结了的血,和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从钱包里数出五张百元钞,想了想,又拿出五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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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展婚礼的到来快得不可思议,她送的请柬还被我丢在桌上,红得像凝结了的血,和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从钱包里数出五张百元钞,想了想,又拿出五张凑个有纪念意义的整数,然后一起塞进红包。

十年。

我把干瘪的钱包放回口袋,找出一支快没水的黑色中性笔,一笔一划地在红包背面写上我的名字。

“高原。”

狭小租房的卫生间,时展在镜子前为我打理领带,它在我手里如一条狡猾的蛇,却在她手指的抚弄下温顺无比。她把领带的位置来回调整了十几次,终于满意地拍拍我的胸口,然后鼓励性的在我右脸颊亲了一口。

“明天面试要好好表现。”时展把头轻轻搭在我穿西装的肩膀上,那里比平时多了一块垫肩,让我觉得和她之间多出一种距离感。时展的个子很高,我猜她这样可能会有些费力,于是把肩膀微微抬高一些。紧接着我就听见她说:“好不容易才为你争取的机会,别再浪费了。”

我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她抬起头,异常认真地看着我,逼迫我的瞳孔和她对视,我投降了,目光不自觉地在一排化妆品的英文字母上游离。

“你有个体面些的工作,我也好回去跟爸妈说。”时展说:“我们俩的事,能早点定下来,我心里也算有个着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不耐烦地走进客厅,粗暴地把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丢在沙发上,皱巴巴的像一堆刚褪下的蛇皮。时展看着我脱掉西装外套,抽掉皮带,把衬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都解开,站在阳台前点上烟,她始终一言不发。

十年过去,我总忘记时展的性格里还有特别倔强的一部分,所以我也从没认真地想过,她为什么一直和我这样的家伙在一起,为什么愿意为了我和父母闹翻,为什么从不在意别人对我的指摘。

还有,为什么最后选择和我分开。

第二天的面试我没有去。时展拼命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躲在一间网吧里打游戏,手机调成静音。直到画面里的人物完成一次三杀,我才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四十七个未接来电,又把它放回口袋里。直到凌晨时分我才回家,却发现家里空荡荡的。

沙发还在,冰箱还在,电视还在,双人床还在,阳台角落里废旧的瓶瓶罐罐都还在,但所有和她有关的事物都不在了,家里空旷的像一座无人烟的城。

冰箱上面贴着一张纸条。

“我们分开吧。”

我以为这次会和以前一样,就算分手她也很快就会回来。一个星期过去,她没回来,我也联系不上她,打她的电话是关机,QQ微信都被拉黑,然后我来到她的单位门口,从中午等到下午,终于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我暴怒地冲过去,对着那男人的脸狠狠砸出一拳。男人如我所期待地倒地,围观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时展愤怒地把我推开,跪下身扶起那个男人,转过头狠狠地蹬着我。

我也生气地瞪着她,直到我看见她的眼眸深处,除了愤怒和惊恐,还有从骨子里透出的失望。

我退缩了,第一次我觉得害怕,觉得这个女人真的会离开我。

她不知道在那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男人有些恐惧地看我一眼,跟着头也不回的时展离开。我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发呆,路过的人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匆忙地走开,直到太阳完全从城市的一端消失,微风吹来夜晚透骨的寒意,我才一步一步地走回家里。

深夜,我收到了时展的最后两条短信。

“他只是我的同事。”

“我们分开吧。”

2015年5月的这个下午,我来参加时展的婚礼。隔着远远的,能看见一对新人在淡紫色气球的簇拥下和来宾亲密地拍照,新娘一袭白纱,新郎面目模糊。我在酒店的大厅里徘徊,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把红包交给伴娘,然后乘别人没发现我时离开。时展的爸妈挽着手从我面前走过,他们看见了我。

我对着他们露出一个尽量诚恳的微笑,他们俩对视一眼,眼神里明显有惊慌。我装作没看到,伸出一直捏着红包的手,因为紧张红包一角被我捏的有些发皱。

我把红包递到她爸爸的手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我就是来送红包,马上就走。”我说。

然后我在两位长辈面前,把腰努力弯成九十度,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么多年,让你们操心了。”

2
15岁时,全年级第一的时展名字被挂在校门口粉红色的光荣榜上。我是全班倒数第一的混混,上课时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百无聊赖地欣赏女同学们裙下露出的小腿。时展的小腿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细长且匀称,白得像一双象牙筷子。

她的容貌算不上多好看,至少我从不这么觉得。她的眼睛有点小,嘴唇很薄,鼻梁不够高挺。但我很喜欢看她笑,因为她笑起来很温柔,和她说话的声音一样。也许正因为如此,虽然她不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喜欢她的男生是最多的。

我知道有一个瘦瘦小小带着眼镜的男生给她偷偷递了情书,于是放学后,我带着两个外校的混混,一起把那个男生堵在了巷子里。

“以后离她远点,明白么?”

男生唯唯诺诺的点头,在我放开手之后,他一溜烟的跑了。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在班里传开了,同学们经常对着我们俩指指点点,直到一次课间,她走到我的书桌前,把我的课本全部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她以班长的身份说:“请你以后不要欺负同班同学。”

她顿了顿。

“我也不会喜欢你。”

全班寂静。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我想象中温柔如水的姑娘,还有着格外倔强和坚硬的一面。

16岁,我的母亲去世,我不想回家,也不愿意去上课。时展意外地在操场的一角看到了我,那时正是午后,燥热的阳光穿过树叶打碎在我身上,我一边抽烟一边哭成一个傻逼。

时展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没来上课?”

她的第二句话是:“你怎么抽烟?”

她的第三句话没说出口,因为那时我扭过头,她看见了我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我带着哭腔说:“滚开,别烦我。”话出口的一瞬间我听见自己滑稽的声音,居然很想笑。

时展转身就走。

十分钟后,她又回来递给我一包纸巾,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边。

从那天起,我们俩之间多出了一种默契。好像没有刻意地去安排什么,她在放学后会在教室里多自习一个小时,而我可以坐在她旁边睡觉发呆看小说。等到学校里都没什么人了,她背起书包往家的方向走,而我被默许走在她旁边,慢慢地,走过一些没有人的巷子,我可以偷偷牵一会她的手。为了维持这些小默契,我从那以后不许打架,不许在学校里抽烟,不许在课堂上睡觉。

18岁,时展考上了本地的一所重点大学,而我毫不意外地连大学的门都没摸到。

我在她的学校附近找了个送水工的工作,每天给男生寝室送水,晚上下班后我就等在校门口,她会在我们约好的时间点和我去附近吃一碗炒面或是盖浇饭。然后我把她送回校园,自己蹬着自行车离开。

有天,我来的匆忙没有换掉工作服,时展和几个女同学说笑着走出来。我听见有个女生对她说:“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男朋友?”

她仿佛没听到,面色如常地走向我,我也装作没听见,暗暗地捏紧了拳头。

吃饭的时候,她把青椒肉丝盖浇饭里的肉丝全部挑给了我。

“你做的都是体力活,多吃点肉。”

25岁,时展和我挤在狭小出租屋里的双人床上,我又没了工作,她因为爸妈安排的相亲刚和他们闹翻,于是我两一起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她扳着手指一根一根的算,然后看着我说:“高原,我们在一起十年了。”

我想了想,说:“明明只有九年。”

“不。”她一只手掰过我的脑袋:“从我们俩认识开始就算,到现在整整十年了。”

我没去和她计较那一年的时间有什么不同,但也许是我忽略了,在她心里这个数字有多么沉重的意义。

于是26岁,我们分开。

3
28岁春天的这个傍晚,我从婚礼会场匆忙地逃了出来,没有走电梯没有走大厅,迎面遇见了别人都把头低着,生怕被她的朋友认出来会很尴尬。走到大街上我又开始后悔,是不是应该往红包里多塞进一张钱,否则她会在心底埋怨我记错了年岁。

在点上一根烟之后忽然才明白,这种事情,早就无所谓了。

然后我在想象那场正在进行中的婚礼,新郎会对新娘说些什么,也许是相见恨晚,也许是海誓山盟。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对所有来宾说:“今天我能站在这里,我要感谢两个女人。一个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了我,一个在我最孤独的时候走入我的生命。”

然后她走过来拥抱我,吻我,来宾们会激动地热泪盈眶地鼓掌,虽然他们并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没关系,反正这世界上到处都是秘密,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有的哪怕面对最亲近的人,也无从说起。

就像我从来也没对时展说过,我的母亲是自杀的。

13岁那年,父亲坐着另一个女人的车离开了,临走时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从那以后母亲变得有些不正常,她见到我就骂,骂得很难听。

“你为什么不跟那个贱货一起走了?”

“我当初瞎了眼才生下你。”

我默默地用父亲留下的钱去交学费,回家烧饭,洗碗,写作业,然后上床睡觉,把母亲的辱骂当做空气,因为我知道她骂的其实是父亲,而不是我。

三年后,精神状态愈发不堪的母亲用厨房里的那把菜刀割了手腕,我回家的时候厨房满地鲜血,鲜血顺着地板流进客厅,那一瞬间我有点恍惚,记得大概是很多年前,父亲在厨房打翻了一盆鸡血,鲜血就是这样流了一地。

高中毕业后,我把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一套房子便宜租了出去,用租金在郊区租了一间更便宜的小房子,那里空气流通,邻居都很好,我也不用整日面对母亲的亡魂。唯一的缺点,就是每天我要骑着自行车蹬上一个小时去她的学校附近工作。

26岁,我西装革履,戴着时展为我精心打好的领带,在一间公司里等待面试。

当我推开门的瞬间,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我只见过一次,是在父亲离开我的时候,他旁边坐着的女人,十多年的时光过去那张脸还保养的很好,却掩盖不住岁月流过的痕迹。虽然只见过一次,我却一辈子都记得。

我把手中的简历丢进垃圾桶,转身离开了这栋写字楼。我蹲在写字楼外抽完了整整一包烟,又找了一家网吧打游戏,却没让我的心情能多平复一点,我木然地盯着屏幕,握着鼠标的手轻微发抖。

手机也在抖。

我看也没看,把手机调成静音甩到一边。

28岁,时展给我寄来了一张婚礼请柬。请柬是暗红色的,像极了从我母亲手腕上流出来的血。

4
岁月匆匆流过,我好像还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曾改变。可它用十年的光阴在我心里面刻了一道印,我不知道它有多深,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带着我生命中所有的疼痛和彷徨一起用力的跳动。

也许人终于都是要长大的,就像长骨头的时候也会痛,所以要学会克服疼痛,在疼痛中学会去爱,去理解,去包容。

去学会面对失去。

就像我最喜欢听时展说的三个字是“我们俩”,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会让我有一种莫大的安慰和满足感。

“我们俩以后考同一所大学吧。”

“我们俩毕业后还会在一起吧?”

“哎,我爸昨天又提我们俩的事了。”

“我们俩明年结婚吧。”

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我们俩”,只剩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