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池塘

我将那碗面条都吐了出来。下午吃的那碗妈妈亲手煮的面条,不断地从胃底翻涌上来,经过食道,将胃酸带至我的喉咙口,全都吐了出来。 我不断地吃着这碗面条,摆...

我将那碗面条都吐了出来。下午吃的那碗妈妈亲手煮的面条,不断地从胃底翻涌上来,经过食道,将胃酸带至我的喉咙口,全都吐了出来。

我不断地吃着这碗面条,摆在我面前的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佐料堆得满满的,根本看不见底下的面条。

我看了一眼妈妈,她也正看着我,她在等我吃她亲手煮的这碗面条。

“我想你可能饿了,坐车很辛苦是吧?”她对我说。

我摇摇头,但我还是拿起筷子将底下的面条夹起来,让那些佐料落下去。我开始吃面。

“还是不想回来吗?”她问我。

我故意放慢咀嚼的速度。头顶的灯泡里传出电流声。

她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滚烫的面条不断得被我吃进嘴里,吞到胃里。

“你知道,我和你爸一直希望你能回来,至少在这里工作,如果你不想住在家里的话。”她轻声地说,但她声音里带有某种压垮我的力量。她想扶着我又想压下我。

我在家里待了三个多月,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待在家里。

我常常跑到图书馆去看书。但我并没有真的在看,我看着那些文字,让时间就这样从我身前挪到我的身后。

“你又是从图书馆里出来吗?”她从电话那头问我。

“是。”

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但我都没有接,我知道是她,我任由手机在口袋里拼命地震动。

“今天你又看了什么?”她问我。她是什么口气我听得出来。

“我想是你不知道的书。”我不想跟她吵架。我们已经维持了两年的异地恋了,这很不容易,这让我们都心力交瘁,但我们都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坚持。

我们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你真的想过……想过之后的事情吗?就算不是我们的事情,你自己的事情,你真的想过你自己之后的事情吗?”

我没有说话,我看了一眼对面的公交站牌,那里有六个人在等车。红灯,99秒的红灯。我希望这期间我乘坐的那班车不会过去。

她也没有说话。这是我们的默契。

我站在斑马线外等待红灯过去,车辆不断地从我面前飞驰而过,我突然想将耳边的手机扔出去,就这么轻轻的从地面推过去,看准一辆车行驶的轨迹,就这么推过去,让那辆车碾碎我的手机。我想碾碎它,我想碾碎很多的东西。

“但我没有办法啊,我又不能真的这样做。”我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你总是没有办法。”她说。

妈妈看着我,她在等我回答她。我希望我能答应她。

“我没有办法啊。”我说。

“这不需要什么办法,我们只是想要你回来而已。”

我看了看她,低头继续吃这碗她亲手为我煮的面,佐料堆放的满满的面。

这份工作我做得很难受,但我得坚持下去,我必须得坚持下去啊,我都干了三年了,我为什么要突然放弃呢,我喜欢这种稳定,另一方面我得跟自己较较劲。我得坚持下去。

“我只是想坚持下去。”我说。

“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

我吃完了这碗面,但我没有吃那些佐料,我没有吃一个。虾、乌贼、墨鱼条,它们堆得高高的,但现在都落到了碗底,被汤汁掩盖住。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半了。

红灯还剩10秒。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她依然在我这个问题。

我呼出一口气,“我只想等红灯过去,然后穿过这条马路。”

她没有说话,所有车辆都整齐的停在了线内,我开始往前走。

“你总是在逃避。”她说。

我突然很生气,变得极度愤怒。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之前的几次电话她也总是这么说,但这一次,我突然就失去了理智。我想这就像电影似的,有些事情发生的概率永远存在在那。

我挂掉了电话。

“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脸朝着前方大声的吼着,但前面没有一个人。你总是在逃避。你总是在逃避。你总是在逃避。

“为什么不吃掉这些呢?”她问我。

“我吃不下去了,我吃得很累。我第一次觉得吃面也会这么累。”我笑着对她说。

“如果你把面条和这些混在一起吃就不觉得累了啊。为什么要分开来呢?”她问我。

我摇摇头。如果混在一起,不知不觉是可以吃完的。佐料堆得满满的,现在全都落在了碗底。她劝我再吃一点,于是我又吃了几头虾。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想要么很快,要么很慢。”我将虾头扔在碗旁,它的须越过餐桌,垂落下来。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如果你现在不想回来,那你结婚后就必须要回来。”她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十分强硬。

“你知道我说得是对的。”她又说。

她想扶着我又想压下我。

我从学校辍学的事情没有告诉她,但她迟早是要知道的,她三天后就知道了。

“为什么?”她问我。这是每个知道了的人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解释不好,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你有什么计划吗,你辍学后总要有些计划的不是吗?”她又问我。

我想了想,“没有,我没有什么计划。”

“那你到底为什么辍学。”

我站在窗口看着街上的行人,有个我见过几次面的老人正缓慢的从我眼前走过。他走的很慢,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个路口转弯,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一直看着那个老人。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仍在看着那个老人,他驼着背,双手叠在背后缓慢地走着。他离下个路口大概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我打开窗户把头微微伸了出去,我想看得更远更仔细些。

“我也想像他这样走得这么慢。”我说。

“什么?你说什么?”

“很多事情你根本不能理解。你会说我在逃避。我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呢?你知道吗?你能告诉我吗?我只是想像他这样走得慢一些。”

“你……下个星期我去找你好吗?我们可以当面聊聊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地好好聊聊天了。”

我看着他,他一步一步,拖着对他而言过重的躯体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要到那个路口了,我知道他的家需要在这转个弯才能到达,但他是不是要回家呢?

不,他没有转弯,而是一直往前走,走过了那个路口。他拖着他那沉重的躯体远离家的方向。为什么不早点回去休息呢,这么累了为什么还不去休息呢?

“我想你会开始觉得失望了,觉得一切糟糕透顶。”我说,我已经看不见那个老人了。

“你是不是对我有些失望呢?”我问她,我又吃了几条墨鱼条。

“不,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对你失望呢……但如果你还不想回来,那我就会对你有些失望。”她笑着对我说,她想扶着我。

我不知不觉就将这些佐料都吃完了,我的胃……我想硬塞的话,胃是都能接受的,它到底能吞下多少东西呢。我突然对胃起了一阵既怜悯又愤怒的感情。

“你记不记得我辍学之后在家里待了半年。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干,周围的许多人都在质疑我。你也是,你也在质疑我,袁衣也是,她也在质疑我。但这都不是我离开家,离开她的理由。我只是吃了太多东西进去,我觉得我可以好好消化掉的,我想把那些东西都消化掉。”

我甚至把汤都喝完了。

我看着马桶里的食物残渣——那些面条,那些佐料,它们堆在一起,到处都是,就好像我把所有吃进嘴里的面条都吐了出来,没有留下一根。

我想这是胃在反抗,凭什么要吃下这么多东西呢?吃不了就要全吐出来,一点都不剩的吐出来,这种方面极端些没什么大不了。

我转过头不去看它们,它们那么污秽。但前一秒它们那么好看又美味,这一秒它们就变得肮脏反胃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总是在逃避。我总是在逃避。我总是在逃避。

我冲了冲马桶,但没有冲干净。我想就这么去睡觉好了,但我想了想后又拿起刷子。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想我得刷下这么污渍。我刷下那些污渍,又重新冲了一次马桶。

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干净整洁了。任何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