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回童年,再做一个梦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非常热衷于囫囵吞枣的阅读方式,常想以最快速度看完一遍小说然后复述给身边人,但事实上,大部分复杂的小说都是头戴铁盔的绝命武士,根本...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非常热衷于囫囵吞枣的阅读方式,常想以最快速度看完一遍小说然后复述给身边人,但事实上,大部分复杂的小说都是头戴铁盔的绝命武士,根本不容你以此轻浮方式对待他走过的漫长岁月。

于是我想,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从故事里长出另一个故事,开花结果,生根发芽,这便是路内在《慈悲》后记中所说的“小说式的散文”,既然如此,那大概还有个怪胎叫小说式的书评。

或许是从小浸泡在现代城市生活里,我没法对那些不断铺排乡村肌理的小说感同身受,而在大陆的文学语境里,乡土文学却是庞大的巨人,似乎不写乡土,文章就缺乏一种原始生命力,但,对我而言,那些废弃的大楼、天桥、市井巷弄,才是真正的少年记忆所在。

1994年,我小学一年级。

父母把我硬塞进了一个多出来的班里,全年级只有五个班,我在六班,全班只需要四十个学生,我的学号是四十一。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矮矮的,根本看不清黑板,但老师说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在残酷的幼儿园时期,我妈耳提面命的让我学拼音、数学、常识,我掌握了幼儿园学生不该掌握的内容,然后我翘起了二郎腿,在教室里放空。

放空的时候,我听来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他们说,我们的教室生长在一片坟墓上,日本鬼子攻打这座城市时,天上投下许多炸弹,这个片区死了一片人,地上尽是鲜血,学校是墓地,学校边是火葬场,学校的学校边则是一个大型的地下防空洞,据说可以一直沿着山脉走到城市的另一边。

我那时想,这才是我上学的全部意义吧。

下课之后,同桌问我要不要去探险,去的话交一块钱去买个宝石戒指,我说好。我从小卖部买回来一个糖果戒指,红色的钻石是劣质糖浆做的,其余的部分是塑料,小伙伴们祭出自己的手指拼在一起,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颜色,有的绿,有的蓝,有的红,我是黄色,我抬头看看天,鸟在低飞,不知要飞到哪里去。

那时的天,阴得像鬼片里老人的脸,我们几个人什么也没拿就冲向了学校后头废弃的屋子,那屋子大约两层楼高,铁质楼梯孤零零的悬在外头,像女鬼的爪子。我们就谁走第一发生了剧烈的争执,无论如何,我想走在中间,反正第一个总是死得比较快,而最后头那个要承受背部感受到的巨大寒意。

“好,你走中间。”我用一张小白兔式的面孔换来了同学们的保护,他们知道我比较小,年纪小的总是更胆小一些。我们约好喊“一,二,三!”然后一起冲上梯子,冲到那个屋子里。

我有时候会怀疑那一瞬间的记忆是否被剥夺了,为什么我们明明商量好了那么完美的计划,列队进攻,想好了口号,并对地形勘察透彻,而到了真正“攻城”时却溃不成军?

“啊啊啊,快跑啊——”

这种无助的声音将后头的人赶下楼梯,接着,上课的铃声发出空袭警报般刺耳的声音,我们惊魂未定的回到课桌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我的眼睛因恐惧而变得巨大,流经我手的课本纸张忽然亲切起来,就像一大团柔软的棉花,轻轻盖过我的头顶,抚慰我因恐惧而颤抖不停的心。

“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感到课堂拥有了一股奇异的温暖,面目可憎的老师变成了身着制服的守护魔法师,她的教鞭就像和退女鬼的魔法棒,我拿起笔,开始记笔记,像触摸到一股逃离地狱的藤蔓。

如果就此死心的话,就不是小学生了。

第二天的下午只有两节课,我们的探险小组再次集合,这一次事情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我们发现学校里藏着一个老头,他是高年级的体育老师,姓袁,面窝头,中年谢顶,不留胡子,身材矮小,并且,猥琐。

高年级的女生们之间流传着这个说法:袁老头是个色魔,他曾经强暴过女学生,但学校为了镇压此事将实情密封,也有人说,袁老头四十多了还没结婚,是因为痴心等待一个曾经的学生,因为他武功了得,时常从学校边的后山上拖回一些无辜女子,实施暴行。

“所以,那些棺材里的女人是不是都是被袁老头给先奸后杀的?”我问。

探险小分队里的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分钟后,大家一起点了点头,“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棺材里寻找尸体和证据?我看电视里这么播的。”

“狗屁,哪还有什么尸体啊,我看电影里说,一般都会剁成肉饼啊,啊啊,太恐怖了,难怪姓袁的从来不去学校食堂吃饭,他是不是把这些女的都给煮了啊。”恐怖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几个小孩子之间蔓延,我们开了一下午会,最后商量出一个结果——“监视袁老头。”

袁老头的作息异常稳定,他每天早晨六点起来跑步,然后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吃早饭,吃的什么,没人知道,早晨和下午他要去高年级上体育课,听说,他每次都让女生们做仰卧起坐或者俯卧撑,以此窥视高年级女生逐渐丰满起来的乳房。

“啧啧,简直是色魔啊……我想转学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除开上班和日常作息,袁老头通常会在周四下午没课时离开学校,而具体去了哪里,并没有人知晓,通过再一次的小组会议,我们确定在周四下午执行B计划——潜入袁老头的寓所,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那天,竟然又是一个阴天,蜻蜓在操场边的草丛上轻旋,四眼田鸡一直在神神叨叨的说水冰月印堂发黑,是不祥的预兆,而我背着书包蹑手蹑脚地穿过实验室、微型图书馆,还有学校后那格格不入的假山。

该怎么形容袁老头的屋子,那几乎是我当时能够想到最好的安身之地,那个房子呈三角形,非常完美地龛在阶梯教室下头,就像把阁楼上的寓所徒手摘下来一样,我们透过幽暗的小径,远远望到那个小屋子,简直怀疑里头是不是住着睡美人。

太像小矮人住的地方了。

屋子很暗,并没有掩门,不用开锁,门即开了,我们像观光自然博物馆一样,不自觉的被其中的东西吸引,并一步步向前,那房间和其他的房间并没有不同,只是在我们悬挂明星海报的地方,竟然是外国比基尼女模特的图,那个女模特拥有一头诱惑的波浪卷,夸张的红唇,尤其是发达的胸部,像两个鼓槌似的炫耀自己的性感,而那时的我,尚未发育,胸前连一丝波澜也没有,只能盯着那些女性荷尔蒙爆棚的图静静发呆。

“恶心!色鬼!”

领头的骂了一句,我们几个人便悻悻退了出来,里头并没有尸臭,也没有任何证据,可那种恐怖的感觉竟比鬼屋更胜,那是我尚未涉足也绝不会懂的领域,我没法运用一个小学生的智识去解答心中的困惑。

我们像吃了什么恶心的食物一般,沉默不语,然后作鸟兽状四散回家,回家的时候,街上下起疯狂的大雨,但竟然一点也不凉,春天长了脚,飞快的跑了,是夏天来了。

没过一周,学校就放假了,我们回家过暑假,那个暑假,我看了许多鬼片,每一次都吓得捂住眼睛,卷进被窝,半夜不敢独自上厕所,并发誓再也不去学校后头搞什么鬼探险。

许多年后,我从发霉的柜子里找出租了没还的VCD碟,独自一人在家播放那个校园题材的鬼片,那其中的陈设和演员几乎跟当年的小学一模一样,一样发霉的屋子,一样暗沉的天气,一样不见天日的作业题……可是,当女鬼从门缝后爬出来时,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事实上,唯一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袁老头的“小矮人屋”,那才是真正的噩梦。我摸摸自己的头顶,感到发丝掉落即将荒芜的那片,胸中满溢着恐惧,也许,我也快到袁老头的年纪了吧。

故事犹如神邸,坐落在遥远地方。

我并不觉得吴明益这本《天桥上的魔术师》是他最好的作品,甚至,它比不上长篇《复眼人》,可不知为何,里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震慑了我,当我看到主人公在天桥上卖鞋垫时,我想起每年暑假我会和奶奶去卖花,栀子花和茉莉花,我们方言把茉莉称为“魔力”,在漫长的小贩生涯里,我一直靠着“魔力花有魔力”来支撑疲惫的清晨。

在《正午故事》的“老师阿明”篇里,吴明益说“小说是一门展示心碎的技术,也是挽救心碎的技术”,此话不假。反正,在那虚虚实实的假山间,我已经把自己的回忆扩散其中,它们本来是散落在风尘中的种子,我不想,也不写,这辈子就过去了,而今,这些种子又回来了,他们开花结果,变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野生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