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爱,而不是离弃与背叛

我不喜欢黑暗和骤雨,像那片黄昏焰红,盖灭了整个蔚蓝,剩下荒芜。 时光像箭也像沙漏,让生活千疮百孔,一地散沙。水族箱里最后一条神仙鱼死了,这是期限,最...

我不喜欢黑暗和骤雨,像那片黄昏焰红,盖灭了整个蔚蓝,剩下荒芜。

时光像箭也像沙漏,让生活千疮百孔,一地散沙。水族箱里最后一条神仙鱼死了,这是期限,最后的。

白天,你翻动泥土,我双手托着小小的鱼,然后它顺着我的手指滑进土里。它身上蓝黄白的荧光条纹已经相当暗淡,眼睛却比刚带回来的时候还要明亮,嘴巴张开,肚子微微隆起,尾巴下垂。我伸手把它周围细小的石子抹开,抬头望了望天,迟迟不肯站起来,最后你把土盖上,用手拢起一个小土包插上一片叶子。天有些阴快要下雨,旁边是一座靠海的山坡,山坡上长满马蹄草,马蹄草的枝丫蜿蜒地伸向海面,我总记得它成片枯萎的样子,是我们刚来时的样子。此时又密又绿,是一种惨绿。我们不声不响的回到房子,谁也不去想为什么鱼会葬于土地而不是海水。

夜晚的风破浪而来,击中树木和门窗发出空洞的声响令人战栗,这无疑像我们脚下的路一样惶惑与未知。我背对着你,不做声,床发出微乎其微的抖动。

“不如等鱼全部死了,我们就分开。”你没有重提这句话。

每个人对时光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无声且迟缓,而我们却不知不觉变成内心深邃的人,已经大不相同,除了争吵,只剩沉默。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从前一样,我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外面的风越刮越猛烈,房间里反而安静的像两个世界,厕所的天花板又开始漏水,嘀嗒没完。我们依旧失眠,并未发出均匀的呼吸以证明沉睡。

我反复地想起做过的梦。在海里急速坠落,眼睛被乱流冲开,汹涌的海水浸满我的耳朵和鼻子,身体被包围的鱼长出的四肢紧紧缠绕,周遭全是气泡,活像一颗赴死的鱼雷。有一次,我从梦中惊醒,你睡在身边,满头大汗像被梦魇住了。第二天,你说那些鱼开始让你恐惧,我想,我们一定也做着同样的梦。

那年的夏天蝉叫得很响亮,地被烤得滚烫。在这个有海有烈日,却没有四季之分的城市生活让人很不习惯,但有鱼,鱼代表自由。我被海底的鱼类深深吸引,我相信它们小小的头脑里蕴含思想并能感受风,也可以看遍远景。你觉得这样的想法很独特,可你说鱼没有思想。我第一次遇见你在学校的图书馆,你穿着一件蓝色衬衣,一条卡其色长裤,帆布鞋。窗外倾盆大雨,可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你指着我捧的画册告诉我,这是法国神仙鱼,分布于加勒比海、太平洋珊瑚礁海域,这种鱼成对出现像天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你似乎很了解,我听得入神,说这未免太感人,但如果鱼没有思想怎么能在庞杂的海洋生物里保持忠诚,你不置可否。后来,我问你是什么系读哪一班,叫什么名字。你没有回答就匆匆离开,遗漏了一张借书证。环境工程系,佟实。

我走进B班教室,你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投向操场。我走过去,你刚好转头看见我。你有在海边长年生长的特质,消瘦,金色皮肤有光泽,睫毛很长,眼睛深邃像投进了一整片大海。你跟我道谢,态度是诚恳的那种,但你的性格过于沉默。后来我们同行一段路,谁也没有刻意为了说话而说话,一切发生的那么自然。你问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同意了。饭桌上,我自顾自的讲个没完,你不怎么说话,但不断附和,只笑,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很白。隔壁桌唱着生日歌,沙滩上人来人往,退去潮水的大海,裸露的礁石散布,太阳沉落。

后来,我们离群索居,生活简朴。小渔村在这座城市的最南端,我们的房子居于一处杂木林的尽头。我和你来到小渔村的前一天,我永远都不能忘记那一天,所有人把你当动物看,指指点点,我非常生气推开人群,你十分惊恐,像无头苍蝇,在人群中间撞来撞去。从浅滩把你领到医院很费劲,几番周折,诊断报告上面一个大大的问号后面写着情感反应强烈,与思维内容及环境不协调。你并不认为自己生病,也拒绝入院。我们只带着游来游去的鱼,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连夜坐上一辆开往不知目的地的小巴,像逃亡似的,没有一点冒险的心情。最后,车停在了这里。大概这就是宿命,我们断然对人生充满疑问,也必定要接受各种安排。你开始不愿意出门,不见任何人,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也统统丢到窗外,有时候你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静静的,有时候你在哭泣。天气好的日子会出去走走,还没能走出树林,又变得沮丧折返回来。有时你把餐桌掀翻,为了食物的咸淡,我们大吵一架,地上的饭菜没法再吃,碗盘又要重买。有时候你把头发剪得很短层次不齐,甚至划破头皮,脸色青白,可无论我把剪刀怎么藏起来,还是会被你找到。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快乐,但这一切都事出有因。

你轻微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目光注视我的后背,你也知道我还没睡着,但我没有转过去。你开口:“文箐,分离,死亡,病痛,一桩接一桩的事情,我不确定命运还要为我们布设怎样的难题?”

你的语调沙哑且忧伤,两年里,你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我知道这关系到你的父亲,你父亲的种种,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很多。我们搬来之前,你父亲来找过你一次,我劝你见见他。你和我大吼大叫,那是我们第一次争吵。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原因:你母亲过世两年后,你父亲回来了,他说我是你爸爸,叫爸爸。你当然知道他是爸爸,你叫他爸爸。他把家里可以变卖的东西统统变卖,于是消失。第二次,他回来,你读小学五年级,他说我是你爸爸,这一次他没有让你叫他,他带你去捕鱼,你跟他去。回来那天夜晚你兴奋的合不上眼睛。第二天,他偷走你爷爷的钱。第三次,他回来,你已经比他还高,你爷爷骂他拉不动他,他不理拿走你的学费,你抱住他眼神笃定,他甩开你,头也不回。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相信,你告诉你自己。

我的脸贴住枕头,眼泪掉下来。思绪跑向另外一边,那时你的外公刚刚过世,你说你想放弃继续读大学,你梦想做一个渔夫。我想这绝不是你一时兴起的梦想,我送给你一本《老人与海》。“当人战胜了内心的怯懦和脆弱,就无需向世人证明什么了,像大马林鱼空空的骨架带来的启示。”我把我读这本书最大的感受告诉你。你低下头看着这本书很久很久,你说,海明威是你最崇拜的作家,你希望自己可以同样大智大勇的生活。几天后你送给我十几只神仙鱼,是你在深海里面捉到的。你说,如果你相信它们有智慧,那么希望能与你同喜同悲。

那些回想痛苦却是最快乐的时光,炎炎夏日也变得纯净和煦。那时,等待你几乎是我每天都会做的事,你下了渔船背着渔网踏着脚印走来,然后我们一起推着板车把一天的收获带到鱼市去卖,你不精于计算,我在的时候价格会卖得高一点,我总是自鸣得意。从鱼市侧门出来的景象很壮阔,海面被太阳的余辉映红一大片,我们每次都从同一个地方跳下去,把浪花溅起来恶作剧般的就觉得特别高兴,然后飘在海面就忘却了一切烦恼。我们时常走来走去,看着海上行驶的船被海浪打得摇摇晃晃。或者躺在沙滩上望向同一片天空,说些轻松的话题。大海的夜空不暗,永远有云,有星。

海面上伫立着灯塔,屋里光影晃动,你接着说:“逃避,像个懦弱的人,责怪,消沉,放纵,只不过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

那一天,你父亲走后不久,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大货车超载横穿马路导致你父亲当场死亡。被血液浸染的黄昏无比焰红,你慌张失措的赶到现场,咆哮近乎疯狂。我知道你不能原谅你自己,也怪自己那么狠心。我靠着你坐在浅滩,你语无伦次的说着你和你的父亲,我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你。我说你不要一直说话,歇一歇,我去给你买水,你坐在原地一脸呆钝。我跑去小超市又赶着跑回来,你还是出了事。我们从医院上大巴车只用了两个小时,你抱着那些小鱼不断对我说:“不如等鱼全部死了,我们就分开。”我没有反驳你,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能离开你,因为爱是爱,而不是离弃与背叛。

你说:“文箐,从现在开始,我想与生活和解。”外面开始下起骤雨,你突然从后面环抱住我蜷缩的身体。我不禁开始啜泣,为你自己,也为你始终记得我害怕黑暗和骤雨。我握住你放在我胸前的手,我还忘了告诉你,我更害怕在凉冰冰的被子里睡意昏沉却没能握紧你的手。

海面吹来一阵风,我伸手压住裙摆,手突然被你捉住握在掌心里。你若无其事的望向远方,接近海面的云彩被染成淡紫色。我心上也跟着滴进一滴海水,我僵直的站在原地,任凭浪潮打湿了帆布鞋不去躲开。我的脸很烫,一切又变得光明充满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