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沫网

昨夜纠缠，床单被褥凌乱不堪。她斜躺在床的一角，扯住半床毯子。多夜的宿醉在激烈的拉扯之中终于一股脑儿地把长久的酸楚倒向她的脑袋。

她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爆炸了，还有酸涩的液体从她的牙缝里钻出来，流到鼻腔。眼泪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淌下来。三十岁了，过去的日子在她的脸上刻下深浅的痕迹，大抵也敌不过他在她心头刻下的那一刀。

凌晨四点，海边的浪潮从没有歇过脚。倒映在水中的月色被切割成发光的碎片。黑暗中一个又一个浪头试图扑灭星点光火。过去的两三天，她都是这样一个人抱着一堆酒盘坐在海岸边，酒醉之后跌跌撞撞地，大概也动过扑向大海的念头。

她给树打电话，她说，我就在海岛边，你要不要来找我。

树是长辛公司里新来的员工，常常替长辛跑腿，偶尔也会到他们家中取会议急需的资料。她形容他，是个有上进心但略显笨拙的小男孩。长辛常常头也不回地答，是啊。

她说，长辛，你不能自己回家拿文件吗？
她说，长辛，你最近总不回家。
她发短信问他，回来吃饭吗？
她问树，老板最近为什么总那么忙。

眼前的人避开她的眼睛，回答也闪烁其词，老板大概很忙。

她烧了一桌子的菜，托人从山里带回来的鸡，腌渍过夜，洒了灵芝枸杞炖出浓汤。葱剁成碎末，油锅里翻炒，一勺盐一撮姜末，豆瓣酱混着酱油勾芡成汁，淋过炸好的鲈鱼。时令蔬菜清蒸翻炒，红绿相间摆满了一桌。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才有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她有些失望，索性叫树陪她吃。

长桌对面的人局促地坐着，她替他盛一碗鸡汤，笑着递给他。

他说，老板娘，你真好。

他从没有吃过这样好的菜色。二十多岁的年纪，一个人背井离乡，租在城南最破败的出租屋里，没钱吃饭，总买一盒泡面撑一天。陪长辛出去应酬，喝的酒多过吃的菜。再高档的酒店里也烧不出这样温暖的食物。

她要他常常来，席间总问他长辛的去向。她是打算用美食诱惑他，要他做她的眼线。除了长辛，他们也会聊些别的。她跟他分享新近上映的电影，感叹说，总也还是老电影里的人情味迷人。他拿来新女友的照片，说有机会介绍给她认识。

她跟长辛说，我总叫你们公司的树来家里吃饭，你会不会吃醋？
长辛来去匆匆，换鞋的时候说，树是个老实人，有个人陪你说说话我很高兴。

长辛关了门又走了，她躲进卫生间，趴在洗手台前照镜子。眼角的皱纹又多了一道。因为一个人睡不踏实，眼睛周围有一抹黑。她想，长辛大概觉得她已经老得没有诱惑力了。

他们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变得这样无法控制。他刻意隐瞒长辛在外的丰富情史，当然，老板之托他无法拒绝。她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源于一个意外。其实更像是证实，她早就猜到了。

那天她请他来家里吃饭，负气只为他准备了一碗白粥。

他诧异，今天没有配菜吗？

她赌气说，隐瞒真相的人只配喝白粥。

他才知道瞒不住了。那夜他们什么都没吃，她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夜，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哭碎了，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

她问他，长辛和那个叫甜的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说，两年前。

两年前，是公司势头最猛的时候，不仅扭亏为盈，而且还赚了不少钱。他们买了新房子，从古楼搬到这个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不再去公司上班，专心做全职太太，研究食谱。

她学得一手好厨艺，长辛也开始满世界飞。原来那个时候开始，陪他出差，陪他熬夜的人就已经换了。

到底是甜更好上口，而她陪他熬过的苦日子都不过是前尘往事，他早忘了。偶尔一起吃饭，也是酸甜苦辣，各尝各的味。他们的话题少得可怜。

她说，我曾经以为只要是握在手里的东西就能握到永远。谁知道人生充满变数。

树说，可是我还在，我会陪着你。

他笨拙地用手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第二天，她提着行李飞来海岛，一个人面对陌生的街灯和生疏的语言。是在醉梦之中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他拨去电话。这天晚上，树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

一夜的缠绵，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渴望已久，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谁都有约在身，只靠眉眼间的情意流转和饭桌上的捧杯交心。

她没想到树真的会来，她平躺在沙滩上，想着将错就错，她喜欢他。

再回到酒店，树已经起床。他只围了一块浴巾，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她换了拖鞋进厨房，从背后抱住他。久违的家的气息叫她感动得想要落泪。

他说，我一直想为你煮一碗面。

她靠在他的背上，轻声问，可以为我煮一辈子吗？

谁也没有再说话。

是极为普通的一碗面，清汤里煮熟的机切面，拌着油锅里爆炒调成的汁，唇齿之间都萦绕着柔和的香味。

她舔着嘴边的酱汁夸赞道，吃过的山珍海味都抵不过这一碗面。

他腼腆地笑，我只会这个。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长辛刚结婚的时候，为了支持长辛创业，家里入不敷出，每天都只能吃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甚至连葱都不敢放。可是因为那时的生活里还有爱情调味，吃的苦也都变成甜。

她笑着感叹，人总是忘本。可是人却从来不会忘掉自己的本性。

他把椅子移开，在她身边蹲下来。他说，我以前想，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一辈子陪你吃饭。

我想一辈子陪你吃饭，那时还年轻的长辛也这样说过啊。

他拉过她的手，中指上的戒指已经摘掉了。

可是我只吃得起泡面。他垂下头，若不是她问他要不要来这里找她，他绝不会这样仓促告白，他不过是个穷小子，哪里有资格跟她谈永远。

她抬起手，抚摸过他年轻的脸庞。

她爱他吧，爱他的年轻，爱他的冲动，爱他不远万里来为她煮一碗面。

年轻的时候谁都是一心一意啊。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是还有人愿意笨拙地爱着她。她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她说，日食不过三餐啊，山珍海味也好，箪食瓢饮也罢，我只想永远和你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