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愁都是因为馋

花记是荣华的味觉图腾,无人去计较它其实是舶来。数十年前老板一家迁来,在花神庙边盘了店面升起炉火,起初没有店名,人们就说去花神庙边吃饭,生意做大了,...

花记是荣华的味觉图腾,无人去计较它其实是舶来。数十年前老板一家迁来,在花神庙边盘了店面升起炉火,起初没有店名,人们就说去花神庙边吃饭,生意做大了,老板干脆立块牌子就叫花记,于是他们一家的真实姓名也都隐去,荣华人习惯了管老板喊花佬,他的一双儿女,便是花仔和花妹。这是荣华给他们的番号,认了他们做自己人;也是花记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含糊,为自己挣的名声,用味觉驯服了异乡人。

荣华两代人,被花记惯坏了胃,但也不担心没得吃,花佬退休,花妹替上了,她绝对见不得满街嗷嗷待哺的饕餮无处觅食。荣华人人爱花妹,她女承父业青出于蓝,她义薄云天巾帼豪杰,但她怎么还不结婚啊?人人挂念花妹的婚事,她不结婚,以后哪来的小花花来继承花记啊。可是方圆十里的适龄未婚男青年都试过了,全都不来电。恰好有个荣华的故人之子,名叫梁宵,从美国带着母亲的骨灰来安葬,安葬完突然不走了,要拜花妹为师,为了学那道招牌卤味。当年梁家移民之前,把铺面低价给了花佬,才有了花记的今时今日,这恩情花佬一直记着。但花妹不记啊,自从香蕉人梁宵住进家,二人就因为鸡毛蒜皮闹得鸡鸣狗跳,比如梁宵的大都市做派,为了长肌肉一天吃一打鸡蛋白,蛋黄就随手一扔,在花妹眼里,这些全是她养在后院的家禽们努力的结晶,她诅咒梁宵,死后下地狱天天吃蛋黄,且不给水喝。

人们好说歹说,说服花妹收梁宵为徒,两家世交,欢喜冤家,在看太多戏的荣华人眼里,全是姻缘砝码。朝夕相处,是制造时机,于梁宵,是醒不来的噩梦,每天被花妹无死角折磨成了两面煎。大家于心不忍,便去安慰梁宵。讲来也怪,这小梁襁褓时便出国了,家乡话却讲得异常流畅,经常冒些几十年前的词汇来。梁宵解释,父亲从小要求家里只能说家乡话,人走再远,根不能忘。

说得一家话,便是自己人,更何况荣华人最听不得这种天涯飘零的故事。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荣华的起源传说,也是源于一群无家可归的海上游子。少小乘着红头船出海谋生,老大归来,遭逢沧海桑田,他们跟着海潮一路都找不到陆上的故土,只得在海上飘荡,哭声卷起巨浪,一条青龙腾空而起,驮起这些忧伤的船只。青龙落在岸边,化作一条长街,给了游子们新的家园。世世代代荣华人,都信泥土里有一条神龙驮着这条凡人的街,街上青龙祠香火总旺盛,十年一度的荣华祀更是气势莽莽。

这是梁宵行走江湖的本事,精确算计着拉拢人心。漂泊的人,总是要依赖陌生人的慈悲的。但令梁宵意外的是,这里的人把吃做得精细,活得却简单,快意恩仇。花妹派了身边左右护法阿金阿灿两兄弟监视梁宵,这二位花臂壮汉,凶神恶煞,在花记隔壁锤牛肉丸。梁宵负责给他们打下手,见兄弟二人脱衣赤膊,对坐大木桩前,用铁锤捶打牛肉,节奏统一,肌肉绷紧,俨如发光的罗汉。牛肉被锤得筋肉分离,梁宵不自觉联想到自己的下场。可不过是隔壁卖甘草水果的姑娘仙枝让阿金陪她去参加表姐婚礼,阿金喜欢仙枝,却为没有像样的衣服发愁,梁宵说多大事我借你一套就是。到了晚上,阿金就搂着梁宵一起吃牛肉火锅了。兄弟俩跟牛打交道,自会把握火候,梁宵尽管吃即可,蘸着沙茶,牛肉嫩滑,牛丸爽脆。牛肉各部位纹理不同,切出一片锦绣河山,胸口朥、吊龙伴、脖仁、五花趾,名字全是虎虎生风的江湖气——酒过三巡,阿金就已经把梁宵当亲弟兄,掏心掏肺交付终身了。

金灿父母早逝,二人跟着奶奶生活,无人管教,混成飞仔。一场械斗,二人都去蹲监狱,连奶奶去世都没出来。奶奶生前是花记的洗碗工,临终托孤,希望老东家能关照她这两个不肖子孙。金灿二人出狱时,在门口等他们的,是花妹。花妹揪他俩柚叶洗浴,旧衣焚烧。祭拜祖母后,二人决心重头做人。可是完全不知道应该从哪重头来过。花妹问:“你俩都会啥?”“一身蛮力,打打杀杀。”花妹笑了:“知道什么适合你们了”,领着他俩去学打牛肉丸,帮着把店开在花记隔壁。金灿心中感恩,拜了花妹姐这个码头。

阿金一届血雨腥风出来的莽汉,竟说得眼眶泛红,连忙起身切肉遮掩。“花妹姐让我们欺负你,但你是好人,我俩不能不辨忠奸。但你要是得罪了花妹姐,我第一个剁了你。”阿金手里的大刀闪过寒光,照见花记正宾客盈门,花妹正颠出一片火焰喧天。听完故事,梁宵觉得这个市井女庖是多了一丝侠客的气质。他心里也纳闷儿,他能讨得所有人欢喜,偏偏为何就花妹对他厌恶至极。他不信这个邪,起身出门,该上工了。

说是学厨,但花妹在灶台重地画了结界,不许梁宵靠近,梁宵平日的工作,就是买菜洗菜,下单拖地,一切杂物,无一不做。这夜梁宵打烊后又折回花记,走到花妹宝贝得不得了的灶台边,根本没啥稀罕玩意儿。开盖看见黑亮油光的大铁锅,梁宵决定好好表现一下,刷了三次,总算把锅刷得干干净净了。

他又怎么会知道,中餐炒锅中的油腻,是厨师资历的年轮。铁锅需要驯服,翻炒一次便是一次对弈,直至磨出默契,油不洗净,积下来是人锅交情。梁宵这一洗,算废了花妹一半功夫,他还喜滋滋等着去领赏,殊不知暴雨已至。

好在荣华大众都被他策反,当花妹拿着斩骨刀要跟他拼命时,有人挡在他的前头,花妹要他滚蛋的时候,还有人去求情。梁宵得了一个机会,清炒一盘芥蓝,炒好了便能留下。众人全都一拥而上,争做梁宵军师:整炒菜枝更脆、用猪油味道更香云云。花佬坐在不远处,见此场景不禁扑哧一笑,这小子倒是有做大厨资质。当年花佬一张白纸摆摊开档,就是靠食客们相惜,不嫌他厨艺拙劣,菜做砸了,食客不怒,走到灶旁教他。花佬受的是百家杂技,终成自己一味。

士气托着梁宵忘形上阵,不就是一盘青菜嘛——喂喂喂,梁宵你拿的油菜,旁边的才是芥蓝。点火烧油,危机四伏,炊具好像都有一颗忠心,全不听梁宵使唤。梁宵想奋力一搏,颠勺挣回满堂彩,不知细微处都有暗招,火光没颠出来,倒是把整锅掀翻在地。

梁宵反驳,是花妹从不教他真功夫。花佬拨开人群,拿勺子敲了梁宵的脑壳:“拣菜这么久,竟然分不清芥蓝和油菜;帮厨这么久,还不知道炒锅习性。人人都不笨,谁没点小聪明。厨师不过一门手艺,手艺最终拼的是真心。你没真心,师傅教再多你都学不到。”花佬平时就是一介老顽童,突然间的宗师做派,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一句话,学,还是不学?”
“学!”
梁宵被贬去种番茄了,番茄丰收,他才能回花记。人们见他在田里生闷气,以为他在为遭受不公而气,殊不知,他在气自己。无人知晓他回荣华的另一个原因:他一路靠运气和小聪明运作自己的人生,直至他的机灵无法承担事业的宏图,便由蚁穴开始坍塌,他曾经企图靠财富地位来拥有归属感,亦随之梦碎。公司倒闭,众叛亲离,恰逢母亲病逝,他仓皇败走,别人看来,是孝子带母亲归乡,只有他心里清楚,是慈母在生命尽头,为他在绝处辟了条退路。花佬一番话,扎中梁宵最软最痛处。仲夏烈烈,积云在攒它的雷雨,植物在伸展它的枝叶。

花佬拎着茶壶来看梁宵,他怕梁宵真的种死一片地,成了胡不归的苏武,连忙传教。番茄枝繁则难结果,梁宵随花佬掐尖儿折旁枝,听花佬讲防虫防病,讲雨水若是太多,番茄就会停止生长,活着就是件麻烦事儿,是取舍、算计、小心翼翼才有的结果。从前饱食盘中餐,都觉得理所应当,梁宵才意识到,食材也从无到有,努力长成,九死一生。他甚至有点理解花妹为什么那么讨厌自己了,厨人敬畏食物,斤斤计较每一步都算数,丁是丁卯是卯,不喜半点滑头。梁宵发现几粒夭折的小番茄,气自己的过失谋杀,气得在大太阳下自省了三小时,然后中暑了。

梁宵醒在床上气色恹恹,不过从花仔那儿流出了好消息:姐姐熬了粥给梁宵哥吃,还端出家里的老咸梅,锤烂了加一点糖和薄荷佐粥,最开胃醒神。每年五月份青竹梅下来的时候,花佬都要腌一罐咸水梅,家里数十罐颜色深浅的梅子,最老的那罐,是妻子去世那年腌制的。

这一八卦足已让荣华众生晚餐加盘菜了,但只有荣华街下那尾神龙知道另一件事。番茄刚冒出青青果实的时候,南国的台风也刮来了,梁宵担心他的宝贝番茄们,风雨之夜忙去照看,手电落入水里,狂风拍在脸上,突然感到身后绒绒有光。回过头,是花妹开着她的皮卡,车灯照亮雨夜,花妹带了家伙帮梁宵抢险。筋疲力尽时,风雨也乏了,小番茄斗赢了一次天时。

饿得肚子乱叫,花妹驱车带梁宵去了海港。台风刚过完境,所有渔船都睡着,只有一艘正从远处回来。渔夫是个胖叔,和花妹相熟,笑着邀他们上船。当然只有他们两个食客,这是勇敢者的早餐。渔船简陋,但锅里冒着了不起的香味,刚捕回来的海货正煲煮一锅浓粥。台风肆虐,常把深海的珍贵鱼种卷到浅海,胖叔难抵这风波里的诱惑,趁浪小些就出海捡漏了。花妹一听,迫不及待要去挑尖儿货,那神情,梁宵在打折季血拼的女生们脸上也见到过。胖叔说运气差,尽是小鱼小虾,有些鱼离海即死,他做成了鱼饭,这也是渔人传统:将小鱼码在竹筐里,没入浓盐水煮熟,放着让海风吹凉。上了岸,人们买去佐粥做早餐,浓腥不做修饰,是海洋民族全民热爱的重口味。

巡视一周回到船舱,粥恰好熟透。鱼虾米水,配一小碟冬菜,梁宵流连忘返,吞完三大碗,抹着嘴要第四碗,逗得花妹和胖叔不禁直笑。

酒足饭饱回去,天才要亮,雨后清晨在往日的黛色里倒了一点青灰,经历一夜风雨的稻田被洗得苍翠,花妹突然停车,摇窗痴痴望着稻田,外头大山大海,她还是觉得风吹稻田最美。回到荣华,整条街才刚刚醒来,二人寂静地回了家,各自饱足黑甜睡去。台风远走,也无雨也无晴,恍惚是神龙打盹儿时发的一场绮梦。

大家再见梁宵时,他黑瘦了一层,笑起来显得牙齿洁白,倒是健朗许多。那天他飞奔到花记,扛着一筐个头颜色不一的鲜番茄,骄傲地拉着要人们好好品尝他的杰作。像个坏小子,努力考了个60分,还等着人给他发奖状。

花妹走来,对筐里挑挑拣拣,梁宵紧张得气都不敢出,花妹突然说:“你拿这番茄,去做道菜吧。”

梁宵再次站在灶台边,隔着一颗番茄成熟的时间,这次无军师乱耳,他亦无一腔火气,怯生生做了一盘番茄炒蛋。恰好花仔下班,花妹让他来吃,花仔囫囵吞下。梁宵盼着他盘点一番,但花仔只说了,有点糊。梁宵气得掐花仔脖子,怎么会觉得只是普普通通嘛,他曾偷偷生吃一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好吃的番茄。

每一粒番茄味道都不一样,日光雨水,皆影响口感——谁承想,数月过去梁宵变成了种植专业户,花妹说,那么喜欢种地就别学厨师了。

每一粒番茄都需要经过厨师巧夺天工的手艺,才能实现她的最大价值——梁宵兴高采烈地回了花记,依旧打杂,却打得开心,像上了发条不见疲倦。灶前的结界不知何时撤离了,打烊的时候梁宵认真给铁锅抹油,一边抹一边道歉,感觉是当时大庭广众给一位女士卸了妆。他忍不住颠两下,花妹见不得这么蠢的动作,上前示范,看仔细了,要向炉边借力啊。天亮得越来越晚,打烊后逗留玩耍一下也不用为黎明轻临而慌张,错觉时间还有大把。例汤从苦瓜熬排骨换成雪梨煲鹧鸪,秋天来了,要有好吃的芋头了。

花妹印象中的秋天,始于又粉又香的蒸槟榔芋,每年唐老太都会第一时间送来上好的芋头。唐老太何许人也?某村望族的老祖宗,年轻时种芋头养大七个儿女,儿女有出息,晚年幸福,但年过八旬仍要下地种芋头,芋头都听话,全是七八片大叶子的健壮芋。唐家与花记的渊源甚久,当年花佬还在走街串巷给人做桌,便被请去给唐老太做寿宴,花佬带着妻女同去,夫妻俩忙里忙外,照看不了小女儿,只得把花妹拴在桌脚边,给她烙块饼吃。唐老太见了心疼,把她抱到自己旁边吃着。往后花佬是唐老太做寿的御用金厨。即便开了花记,但凡唐家有请,也要闭店前去的,这是花记不成文的规矩。花妹经历弟弟出生,母亲去世,父亲病退,自己掌勺,卅载坚持,除了有恩情,还因为在风雨变迁中,有一样事物如日出般不变。

唐老太每年亲自送芋头来,花妹在厨房准备做反沙芋,听着院子里花佬冲茶与唐老太聊天,聊完近况聊子女,唐老太又添了名重孙,花佬叹息,话题又落到花妹的婚事上。

“花妹还是小姑娘,你着什么急?”
“小?再过两年,就只能嫁离婚残疾死老婆的了!”
唐老太拎起拐杖就敲花佬的脑袋:“花妹多宝贝啊,就该千挑万选。她要真一辈子不嫁在你身边,那也是你的福气。”
花妹喜欢看花佬这个老人被更老的人训斥,不服气又不敢喘气,像个愣头青。花佬突然凑到唐老太旁边窃窃私语:“不过,最近从美国回来了个年轻人,我看有戏。”

梁宵正巧睡眼惺忪晃进厨房。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你在脸红什么?”送来的芋头还没吃完,唐老太去世的消息便来了,无病无痛,儿孙满堂,是喜丧。但花妹人生中的某一部分,也结束了,唐家人来请她去做丧宴,花妹在所不辞。梁宵担心花妹,自告奋勇一起去。

唐家宗祠,老人安详地睡在冰棺里,披麻戴孝的亲属,却显得太热闹了,稚子玩耍,成人热聊,梁宵看得瞠目结舌,再回头,花妹已经开始料理了:烫一张猪皮,半熟捞出,刮去内层油脂,再将鸡肉置于猪披上剁成茸。鸡肉味轻,若直接在案板上剁,案板上长年累月的味道就会影响肉味。一道鸡茸燕窝,这菜是做给子女谢亲恩,子女数人轮流接过碗筷,在老人嘴边仪式一番,本来一碗白米即可,但花妹一定要做这道唐老太生前最爱。葬礼还有哭丧环节,一声令下,唐老太本来在闲聊的六个女儿,全冲上去哭得肝肠寸断,五六十岁的老妇,哭嚷着自己成了没妈的孤儿,几度要晕厥,需要亲属搀扶。但哭丧一结束,她们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梁宵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啊,中国人活得真难,情感总得藏起来,就连丧母之痛,都得依赖一个仪式,才好意思放声大哭。

唐家的话事人,六姐妹的小弟,过来感谢花妹,他望着屋外人丁兴旺,失神问花妹:“你觉不觉得,今天来的人,比往年做寿来得都多?”这个儒雅的商人,撑起这一台费事的丧礼,没有属于他的痛哭仪式,他只允许自己眼眶红五秒钟,便嘱托花妹要做好晚宴,老太太一走,吃完这餐,一族人,恐难再聚齐。

梁宵不懂,但花妹清楚,“葬礼其实不是活人办给死人,是死人办给活人,死者在行使自己最后的特权,把一家齐齐整整聚到一起。唐家姐妹间有恩怨,却能抱在一起哭,这是葬礼的意义。我操持宴席,就要让来宾吃好喝好,兴尽而归。”

宾客都离去了,祠堂里只剩下刚做完百人酒席的二人。盛宴之后,疲惫的厨人只想要点简单的小菜清粥,以及……花妹突然问梁宵会不会开车,梁宵点头后,花妹拿出一壶酒来,要和梁宵包剪锤,赢的喝酒,输的只得清醒着负责开车回去。

花妹赢了,像奸计得逞的小姑娘,得意忘形地在梁宵面前小酌,无奈酒量太差,几杯便脸颊绯红眼神涣散,或许是,她太需要这一场醉。酒后吐真言,便直抒胸臆发了上面的葬礼见解。

“那我妈死得真不值,葬礼上我还跟我爸打架了。”
明明没有喝酒啊,梁宵却感到自己的醉意,可能是古祠堂里的穿堂风,可能是山村头顶的银汉皎月,可能是眼前的女孩醉得太富感染力。他不禁回顾起自己的身世,妈妈用八角桂皮小茴香和从老乡那买来的半只鹅,卤出一锅花佬教授的卤味,一家人就着这锅乡愁吃下,消化成各自的苦楚。妈妈从不告诉爸爸她想回家。爸爸就假装不知道,既然丢盔弃甲地出来,就要衣锦还乡。而他呢,未能选择命运,即被丢入风中。他因为肤色在学校遭到欺负,因为乡音相同而要与讨厌的人为伍,他厌倦唐人街里荒唐的幻觉,干脆做一个彻底的浮城浪客。妈妈成了永远的他乡之客,他赶回家,爸爸也老了,出人头地的几率越来越低,但不破不还的执念却越来越深。爸爸独自坐在饭厅,邀他一起坐下食点酒。需要下酒菜,往日妈妈该恰好端出一锅卤味了。父子俩在厨房倒腾半天,料是那些料,却卤不出那一锅味道了。只能干喝酒,喝到不省人事,饥饿感却越来越清晰。他饿得吃了八个汉堡,但还是饿,他决定带妈妈回家,去学会那一道妈妈才做得好的佳肴。他有个玄之又玄的逻辑,只要他能学会那道菜,生死建立的世界规则就会崩塌,他与妈妈将在味道里重逢。

“有一句话,说树动了,树就死了;人不动了,人就死了。但其实每个人都有他属于的地方,离开这个地方,他会不开心,他会死的。我妈就是。但我爸是个废物……我也是。”
“梁宵……”花妹眼波含情,似有动人的千言万语要说。
“什么?”
“我喝多了,你得背我回去。”

哐当一声,花妹头砸在了桌上。

回程路上,花妹死睡,或喃喃呓语或打起鼾声,睡去都不安分,梁宵看着花妹裹在他的外套里,分明是个小女孩。可不过数小时前,梁宵目睹她迎战百人大宴,像个磅礴大将,沙场秋点兵,炉火如战火,千金一令,大振士气,不得半点迟疑。烟火里,梁宵忽觉花妹缭乱动人。

翌日一早,梁宵被花妹撬醒。干嘛啦,你昨晚醉得像死猪,全是我一个人收的摊子,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教你卤味,学不学?

学!一个鲤鱼打挺。

世上哪有那么多秘而不宣的绝学,比如花记的招牌卤鹅,不过三板斧,原料,配比,和工序,花佬说过,传出去都无妨,怕的是无人愿意这么费时费力瞎讲究。主角是威重严严的狮头鹅,要有一碗老卤给新卤引味,要有一块肥猪肉与肥鹅搭配。人不能离开灶边,为了肥鹅受热均匀,得数次翻身、吊水。等的时候无聊,梁宵干脆放上音乐,拽着花妹跳舞,花妹不干,他就围着花妹跳,武火改文火,鹅油层底下的聚成气泡往上顶,咕咚咕咚的美妙破裂声,全都在节奏里。

揭开锅,雾气带着味道窜出来,甚为助兴,但梁宵却呆着不动了。这味道熟悉霸道,绕着他重返很多年前。他端着鹅肉坐在院子里呆呆地吃,每嚼一口,便是一次昔日重现,幸福又疼痛。花妹留在厨房擦洗,透过窗户看梁宵。院子里有一株开得正好的桂花树,风过花叶簌簌响,落花轻轻抚摸梁宵的头顶。

花妹走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青龙祠前厅供着神龙,因为神龙就在地下,所以有神位,没有神像。后厅挂着层层叠叠的灯笼,荣华每有人逝去,人们便在灯笼上写下他的全名,挂到后厅屋顶。庙祝俞公用竹篾和油纸编成鹅黄色灯笼,正楷写下梁宵母亲朱砂色的名字,童桂华,点亮成一种透明的金色。花妹爬人字梯上去,拨开挨挨挤挤的灯笼,啊有怪莫怪,终于腾出一处绝佳位置,让梁宵把灯笼挂上去。梁母隔壁的灯笼叫黄书凤,是花妹妈妈的名字。

“听说我妈跟你妈是好姐妹,现在老友重逢,闲话要扯不完了。”
说来也怪,荣华今年的归客特别多。花记正对面的铺面,空了很久,也叮叮哐哐在装修。来者何许人也,说是南洋厨神,告老还乡,带回一块“天下第一厨”的匾。人们好奇地凑去看,明明是还是壮美中年,笑意盈盈。除了那块烫金牌匾,店面装修得很是清简,像岛上酒屋,陈满各国古怪啤酒。每夜开档,店主也只做些炒田螺蒸肠粉类的来下酒,完全不欲露真功夫。店里还有另一道诱人风景,是店主正当青春的女儿,女儿跟爸爸一样爱笑,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每到入夜,店铺营业,她便拿着吉他在坐在一旁唱歌。她一唱歌,连吹过荣华的风都甜甜的。荣华人都爱上了这家店,但只敢偷偷爱,毕竟只和花记隔着一条街,大有打擂之势。花妹已经放出话,要这家店滚出荣华。

按理这不是花妹的气度,梁宵也讶异,自从对面店开了后,花妹整天气鼓鼓,像只河豚似的,问了也不说,只拿他撒气。肯定有隐情,梁宵便去问街上最八卦的糖饼店掌柜麻姑婆。麻姑婆推推老花镜,欲说还休吊胃口,非得看梁宵着急了才说,噢那个男的,叫蔡祖望,以前是花佬的徒弟,花妹的大师兄。师兄妹俩感情甚笃,人们以为蔡祖望会继承花记,谁料有一日他不告而别,再没回来过。花妹恨他欺师灭祖,此番大师兄大摇大摆回来,新仇旧恨,花妹气能顺才有鬼。

花妹气不顺,梁宵就气不顺,他伙同阿金阿灿,常给对面下绊子。结果跟有内鬼走漏风声似的,没一次成功。大小姐快憋出病来了,梁宵决定攘外先安内,跟小苦咖啡馆的贝思卿借了摩托车,没事就带花妹去兜风吃冰看电影,大家都说,他俩这是在约会。看客们喜滋滋,当事人嘴硬不承认。

如意冰室推出专门为恋人打造的情意绵绵冰,梁宵非要和花妹一起吃,花妹吃得鬼鬼祟祟,真像偷情啊。一转头,隔壁桌是在真偷情,不是别人,是荣华的街草,交警队之光,花妹捧在手心的胞弟,花仔呀。至于女孩是,是,是,花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蔡榕榕,蔡祖望的女儿。

梁宵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有内鬼。花妹也惊悟,难怪那天花仔无缘无故跟她聊《罗密欧与朱丽叶》,世仇儿女相爱的悲剧,全是套路。

花妹要整肃家风,支走梁宵,直奔回家,家里正炊烟袅袅。花佬金盆洗手多年,难得重拾菜刀。具足鸡黍,目的明确,要做和事佬。国人爱在饭桌上谈事情,桌下的龃龉,便掩耳盗铃地消化在饱嗝里。但这次花妹不领情,因为搞事情的是花仔。花妹独自继承花记,为给花仔更多自由,花仔乖顺,视家姐若母亲。二人本无秘密与嫌隙,除了这次,爱情来了。
整个荣华静悄悄,连埔田山上的竹笋正在发芽都能听见,这是花仔第一次和花妹吵架吧。人们屏住呼吸慼着眉毛听见花仔说出尖刻狠毒的话,他说花妹过时了,说她强迫别人一起计较无聊的过期恩怨,说她不过是害怕被抛弃,但其实已经被时代抛下了,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被需要。她以为花记重责如山,但是,没了花记,荣华的太阳依旧在升起。

花佬见势不妙,揪住花仔要他道歉,但少年人犟起来谁能阻止,花仔问,他哪里有错,花佬自己不也偷偷去蔡祖望处喝酒叙旧。

谁此刻能比花妹孤独呢?她一直保温着的家仇,原来只是她一人的坚持。大师兄不辞而别,花佬忽染恶疾,食客们来问,花记还开不开?她其实没有觉得花记如何泰斗绝学,只是总不能让老顾客们败兴而归吧,于是回答,开啊。便顶上工位,一顶又是十数年,花记得以为继,但花佬只念叨着她赶紧嫁出去,好完成人父职责。每个打烊独自走在荣华的午夜,花妹都不曾觉得孤独,而此刻,她被潮水拍离岸边。

第二天,花妹失踪了。花仔后悔死了,让交警队的同事们在每个路口帮着找,花佬怕花妹想不开,寻到海边山头去。梁宵按图索骥,想起花妹面对稻田时温柔的笑意。

果然在那里,梁宵哭笑不得,谁能想到,刚遭遇人生重创的花妹,正埋首田间收割稻子。弯下腰,背朝天,将身体贴紧土地,不去思想,一粒粒获取食粮,是她治愈自己的方式。只要土地不曾贫瘠到她索取无物,那就不至于绝望。饿的话在土地庙边挖个坑,点火焙番薯吃,这回有梁宵做冤大头,火熏火燎的任务交给他,她只管等番薯烫手甜糯。平阔的沃野上,一溜孤烟窜入半空,花妹剥着焦脆的薯皮,突然问梁宵,知不知道她为何痴迷做饭?幼时家中居无定所四海漂泊,所到处无论如何陌生简陋,只要有暖金色的灶火燃起,食物的香味弥漫每个角落,花妹便觉得是家,是有所归,是血液都往胃里窜去的安心睡意。

可是啊,她守在灶边独沽一味,外头风云往复人心进退,她有了家,反倒总被遗弃。她记得很多年前的雨夜,只有她一人知道大师兄的逃亡,她尾随他和私奔的女友到荣华街头,电闪如白昼,大师兄正好回头凝望,肯定看见她风雨立中宵,他皱了皱眉,决然地回身奔进自己的命运里。欺师灭祖的骂名不过是花妹给仇恨冠上的借口,她恨的是他连告别都不给;她负气离家,不是气花仔与榕榕花前月下私相授受,而是花仔戳破她一直逃避的真相。她再次被丢弃了。

梁宵被番薯烫得口齿含糊:这就是我不喜欢小地方的原因,一点恩怨要计较一辈子。大都市多好,人和人没有恩仇,只求利益。

风吹着云堡堆叠,天光渐暗,花妹起身要回家,到时间开档了。梁宵为之气结,哪有这么乖的离家出走,假装载花妹回家,其实往反方向去,任花妹在身后发飙,他也不掉头,他要等一个时刻。倒是车身踉跄,花妹不禁抱紧了他。这一抱,让花妹瞬间乖顺了,由他穿过竹林、海堤、市集和一个斑斓的黄昏,一路万家灯火相送,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荣华。灰暗的花记门口人头攒动,人们见花妹回来,纷纷涌上追问,脸上写满担忧,几十年来,花记从未无故失约。梁宵跳出来称路上车子坏掉,明天会照常营业。花妹作揖致歉,暗中踩了梁宵一脚。

众人安心散去,这便是梁宵要等的时刻,他凑到花妹耳边说,“你看,谁说你不被需要了?没有你,他们都不知道吃什么了。”另一句,他在心底说给自己听:地方小,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大都会人来人去,才是真的毫不重要。

花佬和花仔等在家门口,梁宵说去还车,留时间给一家人冰释前嫌。花仔哇一声抱着姐姐哭,立誓此生不再和蔡榕榕有瓜葛。花妹擦擦他花猫一样的脸,还是个小娃娃啊,怎么就男欢女爱起来了,拉着花仔要去找蔡祖望父女。花仔求情,能不能吃过饭再去,他在外头找了一天姐姐,肚子早饿瘪掉。花佬将昨日的剩菜无章法地乱炖一锅,与花妹笑看花仔狼吞虎咽。好像他当年刚考上警校,军训完回家也是这个样。

花佬欲言又止,他虽学艺不精未成大器,但敝帚自珍半生积累,全在花记,他才是最心疼花记无人后继,他平日装作毫不在意,是怕女儿太乖,察觉出他的忧愁,会牺牲自己成全他的希冀。他宁愿演一个催婚烂爹,目睹女儿获得俗世幸福。千言万语,该从何说起啊,花妹凑到父亲身边,帮他点燃了烟。

梁宵听说花妹去找大师兄清算,厨子相见太容易动刀子了,连忙跑去救命,却见花妹和蔡祖望各坐桌上两边,花妹抽出的,不是刀子,是请帖。她决定和蔡祖望讲和了。

请帖也是战帖,花妹和大师兄都明白。两家人要聚到一起吃顿饭,两位主厨各做六道菜,是泯恩仇的最后擂台,前尘翻篇过,输家再无机会翻身,祥和中全是杀机。荣华人不会错过这盛事,全都凑到附近观战,他们只见花妹侠女飞仙一般使尽毕生绝学。只有梁宵心惊胆战,他陪着花妹排演这一套,目睹花妹负伤无数,每个令观众啧啧称奇的华彩瞬间,于梁宵眼里,都是悬崖陷阱。

最后一道菜,花妹将东星斑片到极薄,浇上澄黄高汤,艳如夕阳暮色;不巧蔡祖望也做了鱼,相较花妹略显质朴,古法蒸鲳,越无奇的菜式,越使不得花招,才最见真功夫。旁人不懂,但花妹一见那条仿佛还会摆尾的大鹰鲳,扬起的眉目便低下去,得失寸心知。

连花佬也坐不住,饭毕连忙去与徒弟切磋探讨,蔡祖望言道是新加坡的一位老厨师所授,鲳鱼每面片三刀,尖枝插入,在鱼肚里塞两支汤匙,像一张帆。鱼肚铺冬菇,因为最薄,怕其它部位还没熟,它已经老了。铺肥肉,出锅时脂肪已融入鱼肉,鱼身闪闪如生。花佬感慨,这些处处是功夫的精华绝学,反倒被死脑筋的华侨一五一十地继承下来了。只因故国千里,唯有靠味觉缩短与家乡的距离。

花妹不曾家园远去,便难悟五味里的沧桑深情。她与蔡祖望的差距,源于对食物烹制的掌握方式,她记手法,蔡记的是味道。她当然可以接受师兄比自己技高一等,但他这个节骨眼回来,想必是奔着荣华祀主厨之位来的。

荣华祀,街上十年一次的盛事,当天全街张灯结彩欢庆至深宵,最重头戏,是祭拜青龙,街上委任一名主厨烹制祭品,这一身份,是花妹从小梦寐以求。本来胜券在握,却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花妹彻夜难眠,一早便去砸蔡祖望的门,表明立场,她不会轻易放弃,必当与他较高低到最后一刻。没等大师兄反应,花妹便风风火火地离去,她怕多待一秒就要露怯。大师兄看师妹背影忍不住笑,小姑娘怎么从未长大。

花妹也为此苦恼,她有点埋怨自己人生太寡淡了,参不透更多层次况味。花妹走在路上抓耳挠腮,被麻姑婆一把揪到小苦咖啡门前。咖啡馆里,梁宵正对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大胸妹,二人谈笑风生。说什么花妹听不懂,只觉得协调动听,像唱歌似的。

梁宵按时回到花记,做她最称心如意的副手;打烊后,是她的好搭档,与她一起研制打败大师兄的菜式。花妹终于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今天来的那个罗刹女是何方神圣。梁宵说,是纽约的有钱人,愿意给他资金重启事业。

如果异国美女的出现让花妹喝起莫名飞醋,那梁宵道出的真相,才真正令花妹腌渍在悲伤里。她早该意识到,他们本归不一样的世界,他也说过的,人应该生活在他们属于的地方。他们的相逢是风中际遇,再多亲密,都是路过。风停时,便落回各自的土壤。

梁宵比花妹更早觉察这一点,她的人生,是他的假期。可是当他看见花妹眼睛暗下去时,心中风过疏竹,忍不住就冲过去,给了花妹一记吻。梁宵本以为花妹会躲会推,但她竟然就贴在他身畔,也给予,也索取。灶火还在噼噼啪啪地催熟锅中食物,二人不知该怎样去结束,吻到喘不过气,覆盖所有叹息。

花妹的人生怎可能如她所想的乏味,不过是一道还没调味的鲜汤,现在,一粒至关重要的盐,化作一个吻,撒落在她的唇边。人生的甘苦酸甜,在那个瞬间,全被提取,她记住了这滋味。

俞公穿上长袍马褂,领着街上几位长老在青龙祠里开大会,商谈一番后出来宣布,今届荣华祀定在十月初五,一年中月亮最亏缺暗淡时。随后俞公公布主厨人选,悬念揭开,是花妹。怎能不选她呢,这个荣华最正统的女儿,才适合掌勺这最后一届荣华祀。

是的,最后一届,拆迁令已下,俞公说,从此再没有荣华街了。

青龙祠里烛火摇曳,故去的人们星辰般悬在屋顶,眨着眼睛温柔地看着花妹。她后悔抱怨人生无变幻,如果功夫境界要用世间遗憾来成全,她想做一个庸人。花妹缩在祠堂里一天不出去,梁宵来送餐,料她会说没胃口,便顺带上咸水梅。他说这一天,来了风,来了雨,整条街都垂头丧气的。麻姑婆没做喜饼,她唉声叹气地想起,她那个打仗失了踪的丈夫,无论是人是鬼,要是有朝一日回来了,找不到家怎么办;俞公忘了给祠堂点灯,荣华街是他家祖上家业,到他这辈,改朝换代,他仍守在这里,却不想,还是要断送在他手里;贝思卿在店门口喝了好多杯黑咖啡,他在这里开了咖啡馆,泡到了老婆,生了乖女儿,家要变遗址了,往事无可追了,下一站又该去哪里呢……荣华哪一个人不与这条街千丝万缕,花佬坐在院子里,望着雨云晕出一轮满月,荣华最后的一次圆满。古往今来,城邦覆灭的事,谁还见得少呢,凭什么单单就荣华不可以拆?他想起他的故乡,满山种着梅树,春天的时候,花连绵得像云彩一样,后来兴修水库,他的梅云老家从此沉在湖底。但他养成每年梅子成熟的时候,都要腌一罐咸梅的习惯,几十年来,风味不变。“你可以离开故乡,但故乡永远不会离开你。”

梁宵娓娓叙完当日境况,用花佬这句话做收梢,便不再多言。花妹知道他的用意,头顶星辰故人,地上龙神街坊,都在等她用味道,续一个永恒的荣华街呢。味如灯火,越过关山,亮照失路之人。

花仔、金灿兄弟等壮丁,特训烧龙舞,要在荣华祀时表演。届时众少年赤膊挥舞一条燃烧的火龙,却完全不会烧身。在舞龙的鼓点里,在少年们蓬勃的舞姿里,在雨后秋晴带着一丝还魂的暑意里,荣华街大病初愈。既然分离已成定局,那就要来一次隆重的告别。街坊们决定办一次有史以来最大型的祭祀,给荣华一个华彩的终结。男女老少,各司其职,花妹和梁宵自然是准备祭祀菜谱。目睹此情此景,梁宵犹豫又犹豫,终决定给父亲拨去电话,告知荣华将拆。电话那头冷冷不吭声,随后便挂断。梁宵撇撇嘴骂了句老顽固,却骗不了自己心头泛起的失落。

祭祀前夕,十月初四,花妹和梁宵找胖叔坐船出海,他们要亲自捕捞祭祀的主菜。船头系上红绳和石榴花,夜半启程,一宿作业,眼见就要到回航时间,却始终没有大收获。焦急时刻,海上忽起风浪,他们这一叶渔舟,随风摇晃,怪的是毫无惊险,如同海中摇篮。渔网有了动静,三人用劲拖拽,惊喜地捕到一尾巨型鮸鱼来,上秤一看,一百余斤,连老渔民胖叔都啧啧称奇,干了几十年,不曾捕到如此巨鱼。随后风平浪静,仿佛这一风浪,恰是为了捧鱼相送。

满载而归,花妹和梁宵回到荣华,街上早已张灯结彩。二人直奔龙祠,备有一个大蒸锅来蒸鱼。不过蒸锅内不只是清水,还加入新收的大米,一锅两用,既是蒸鱼,也是煮粥。米粥腾起的香气蒸熟鮸鱼,鱼肉沁出的鲜汁流入米粥,不废一物。鱼米交融,敬了海洋,也敬了土地。

吉时已到,满桌琳琅,荣华众生举起香火,随着俞公的口令虔诚跪拜。梁宵似有感应,回头张望,视线被众人的身影阻挡,当众人集体叩拜,空空的祠堂外,立着一个拄拐老叟。老叟眼中噙满泪,梁宵起身,穿过人群,扶住他。

“爸。”

眼泪终究不敢在祠堂里涌出,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夜晚的荣华灯火通明,金光闪闪,仿若一个漫长的黄昏。少年们火舞飞龙,天上烟花绽放,欢闹至子时,大家汇到青龙祠,提着刻着自己姓氏的灯笼,要去争青龙祠门口的第一盏光火。这本是每年正月初一的活动,花妹讲起,少时爸爸会把她架到肩膀上,冲到最前面,每年的第一盏火,肯定是花记点亮的。话音未落,梁宵拉着她就往前冲,不要命般护着她奔在最前头。跑至龙灯下,梁宵突然将花妹架至肩头,抢到久违的第一盏火。

荣华明亮若昼,花妹与梁宵,提着灯笼奔跑在流光飞舞里,忽而一阵风,吹灭了灯笼里的火。回头看,荣华也一瞬间,掐灭了光源,只见一片黑压压。盛会已经结束,人生终要离散,繁华之后,更显苍凉。

俞公又算了一个黄道吉日,举街迁徙,不只人,还有除了青龙神外大大小小数位神灵。荣华的神灵不讲排场,随性地和凡人杂居在一起,所司也是市井杂事,比如拱桥边的茂伯庙,供的是街上一位老好人,可惜鳏寡一生,死后人们给他立了庙,旧时人力托运,拱桥坡度高,人们路过此,便在庙边说,茂伯借把力啊,当真会觉得轻盈不少。梁宵被花妹派去用旧三轮买菜时,每天路过这里,也会大声喊,茂伯,借把力啊!此外就有专门送子的阿娘庙,专管美貌的县令夫人庙,还有舶来的观音啊耶稣啊,反正一股脑儿请上卡车去。做了这么久街坊,荣华人不忍抛下他们孤零零,以后还要相照应。然而卡车开出荣华那一刻,突然无故熄火,怎么都打不着,花佬感慨一句,荣华不肯去啊。随后爬上卡车,凑到神像们耳边劝慰一番,随后车子又奇迹般能动了,一众人带着不舍,终于离开荣华。

空荡荡的荣华街,唯有花记炊烟高起。这是花记营业最后一天,花妹换了身份,做一个百分百的食客,厨师自然是她的高徒梁宵。这是梁宵的谢师宴,也是告别宴,第一道是卤鹅,梁宵要等师父打分的。随后,跟西餐似的,一道道慢慢上,梁宵做的全是功夫菜,每道都要好长时间,二人吃吃停停,都不愿宴席太早结束。直至最后一道甜点,金瓜芋泥,沉默地吃着,往事翻腾,到底该怎么去说再见啊,碗底已经掏得干干净净,梁宵脱口说:

“刘照君,我会想你。”

花妹一时恍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喊出她的全名,脱离荣华与花记,她叫刘照君。取自《春江花月夜》。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屋外突然叮当作响,梁宵和花妹奔出去看,只见荣华屋顶旧瓦,全都晃动欲飞,青光闪烁,倏忽间,一条青龙腾飞而起。它飞至花妹和梁宵跟前,温柔拂过他们的脸庞,随后御风飞至青空之上,呼啸着消失于天际。

荣华真的有龙,只是有的人遇见了,有的人还没遇见。

梁宵回到纽约,投入滚滚事业,每日穿梭公寓与公司,吃食都在外头或外卖。旧时伙伴惊觉他的巨变,团队拼搏数月,终于迎来初步胜利。梁宵只觉疲惫不已,早早撤出庆祝酒会回了家。他这才好好关注自己住了好几个月的公寓,崭新到无有人气,他与新家,相互陌生。梁宵突然很想下厨,去唐人街买菜,给自己做了一大桌十天才吃得完的佳肴。他坐到桌前,想起曾经有人说,有灶火的地方,就能让她觉得像家。他重新抬头环顾了一眼房屋,魔法般的,真的感觉亲近了许多。

“你好啊。”梁宵犯傻一般跟房子打了声招呼,厨房里咕嘟咕嘟炖汤的声音,像这房屋回复的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