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逃离

2007 2007年11月13日 星期六 天气:雾 接连一周都在起雾,今天的特别大。去年这个时候我家门口的加油站前出了一起车祸,一个骑电动车的男的在雾里撞上一辆空...

2007

2007年11月13日 星期六 天气:雾

接连一周都在起雾,今天的特别大。去年这个时候我家门口的加油站前出了一起车祸,一个骑电动车的男的在雾里撞上一辆空的运沙车,连人带车被甩在了花园前的路沿上。今天路过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虽然血迹早就没了但还是绕了很大一圈走。

走到校门口我看到大路对面有个红色的人影像依依,就挥着手向她奔过去。快摸到她的时候右边的雾里冲出一辆自行车,车把猛擦过我的手腕,把我带到了地上。

那团深灰色的人影停下来,伸出一只脚在地上点了点,扭头看了看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就又匆匆骑走了。那女孩扶起我,低低地叫:雯子!没事吧?红色的羽绒服散发出香皂温暖的味道。啊,是依依。

雾好大啊,她翻开手机盖子,下巴朝前伸出,眉头紧锁。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她的声音又沙又软。
来得及的!我揉着手腕,走向依依停在墙边的自行车。我来骑吧!我说。

依依坐在后面,没有用手环住我的腰,这样一来,除了感觉轮胎比平时压得更扁,我几乎不确定她在不在后面(最近我总觉得要离开她了)。但是我又不能回头看,稍稍转过去,她就叫道,看路,不要又撞上了。

的确,我的左手腕看起来比右边的红肿,为了避免疼痛,我假装两手抓着车把,实际上只有右手在使力。很快我的两手掌心全是冷汗。

我们到的时候是10点40。但电影院墙上的钟显示的是10点45。所以我们不是迟到了五分钟,而是迟到了十分钟。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卖票的女人坐在小桌后面,头埋在胸前。红色的甲油屑在她面前的桌上堆了一个小尖坡。依依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我好害怕她又说,早知道就在城里看了。我怕死了“早知道”这三个字。就像今年愚人节的时候我让依依抽出一支绿箭口香糖,结果当她的大拇指被弹出来的塑料螳螂夹住时,她既没有尖叫,也没有笑。当时她脸上写满了“早知道”。

城里的电影院是什么样子呢?反正肯定不会有售票员在桌上刮甲油,吃瓜子,或者织围巾吧。

厅门半掩,传来感情饱满的普通话女声。我不敢看依依,喃喃地说,对不起,都怪我。你有时会不会觉得需要代表整个镇向某个人道歉?“对不起,我们太令人失望了”?就在那时我太阳穴上的血管开始一耸一耸地痛。

她不理我,把票递到女孩眼皮底下,然后快步拉开门,向黑暗中扑去。我难受极了。我知道她有多想看《色·戒》,连续一个月我带她去这里唯一一家新华书店问了不下十次新一期的《看电影》到了吗(上面据说有一篇《色·戒》导演的什么采访),店员已经记住了她,叫她“那个长得像什么童星来着的小姑娘”。如今好不容易看上了却亏掉十分钟,都是我的错。

更糟糕的是看到一半我的手机开始在裤子口袋里剧烈振动。一开始我没理它,后来还是忍不住翻开盖子,看到一条短信说:

电影好看吗。

我看着这五个字,重新认识它们:电,影,好,看,吗。

我转向依依,她身体前倾,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屏幕,脸上铺着柔和变幻的光。更何况这也不是她的号码。屏幕上显示的甚至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长串看起来怪异的数字。

你是谁。我问。我把手机放在膝盖上,这样它振动时不会错过。

过了一会儿它说: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的呼吸加速,心快速跳起来。我想到几个友善的男孩,喜欢踢足球或者眼睛很黑,但又都否决了。
依依戳了我一下,我头皮一麻。怎么了?

嘘——她耳语道。你在干吗?手机光好亮。

不是,是因为——我犹豫了一两秒,但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回旋着,让我忍不住不把手机递给她看。
她一面看着那条信息一面均匀地呼吸,细细的一束气流吐在我受伤的手腕上,很舒服。

是恶作剧吧。她说,眼睛还是定在那几个字上。我也紧盯着它们:一个认识的人。

易先生和王佳芝坐在黄包车里,一颠一颠。我和依依手臂相环,靠在木头椅背上。她眼睛看着屏幕,但失去了刚才的神采,她挨着我,身体传来一股无言的激动。这让我觉得有点自豪。我还记得带她去看稻田和家家美超市时她努力掩饰无聊的样子。

会是谁?你快想啊。她低低地说。

我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男孩们的脸,有点享受。但她不等我开口又喃喃道,不会是班上的人,那会是谁?一个知道你手机号的人。怎么知道的?

她的话把我从幻想中拉回来,我听到电影里嘈杂的喧嚷,脑袋里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也消退了。号码背后的人越来越真实。我攥紧她的手臂,问,它怎么会知道的啊?我谁也没告诉过。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抚摸,突然她高兴地问,你之前不是掉了一次手机?
有吗?我做出思索的样子。
天哪你这是什么记性,那天放学我还陪你找了一会儿的,后来你让我先走了。
实际上是我看见她不耐烦了才让她走的。我总是害怕她失望。但我说,有吗?我不记得了。
我后来忘记问你了,你在哪里找到的?当时你说要去哪里找来着?

哦,我没法说出口。
我不记得了,我说。我把手机盖上,紧紧捏在手里。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爸爸妈妈和老师同学看见了我的日记该怎么办?我本来想把日记本换成密码锁,但依依告诉我那种锁用一根发夹就能撬开。她就能撬开。在所有人里面我最不希望看到这本日记的就是依依。她还说最保险的方法是烧。她说她记得小时候看过她妈妈烧日记。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时不时就搬家,而日记本太沉了。哦对了,依依的妈妈是市少年宫的音乐家。她有一个黑箱子,里面装着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有一次她坐在摩托车后面时箱子把手钩到了栏杆,摔下去时她用后背着地护住了箱子。如果是我妈她可能会一拍大腿说,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医药费贵到哪里去了!

我们可能太吵了,前面有人转过来看我们。她撇撇嘴,压低嗓门说,我想起来了,你说你要去操场,然后去晓晓书屋。对了!晓晓书屋,我怎么把它忘了,你去问坨坨司机了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张白白的脸,像猫脸。

依依掰开我的手指,甩开盖子,找出那条短信。这会不会是坨坨司机发的呀?哈哈!她的笑声很硬,有点不自然。我想把手机拽回来,她不放手,也不看我,我们的手在黑暗中用力得都发了抖,依依嘴角紧绷,很明显开始生气了。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头好痛,里面一团乱麻,胃里有个嗝却打不出来,像晕车一样直恶心。

这时手机拼命地振动起来。一块白光亮起,我看到那个人说:猜出我是谁了吗?

你经历过那种手上粘了蜘蛛网,怎么甩也甩不掉的感觉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实在不太想记下来。

看到信息的一瞬间,我呕吐了。我一抖,胃一个痉挛翻折上来,一些半消化的粒状物裹着液体涌到嘴里。我一掌把它们挡住。

不行。不能在这里。在依依身边。于是有这么一小阵,我就这么凝固在酸臭的气息里。眼泪被一点一点地熏了出来。我感觉这像是什么不祥的讯号。我的人生还会变得更糟吗?

2016

一个穿藏青大衣的女人在铁门前伸头探脑,最后像下定决心一般径直往小门里走。半眯眼的年轻门卫连忙从窗口伸出一掌,把她拦住。

家长?老师?老师出示教研证,家长在外面等。他说。

女人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抱歉地说,我想进去看一下原来的教室,05届的二班,嗯?
不行,不行,不允许外人进入。

但我是校,校友啊,前几年我们还来过一次的,来看邹老师。我是邹,邹老师的最后一届。女人把脸凑到窗前,因为语速太快有点结巴。这是张年轻的脸,还不可能是某个初中孩子的母亲。皮肤也不错,就是眼睛下方有一溜灰棕色,深得连粉都盖不住,像用水彩笔反复加粗的线。

门卫有点犹豫,于是没说话,只是微微地摇头。

女人抽回身,乞求的脸渐渐收回去,变得遥远又坚硬。她拿出手机。

这时学校深处的灰楼里走出一个小灰点。他越走越近,能看清楚脸时小跑起来,门卫和女人都听见大串钥匙在他身体某个角落簌簌作响。

他冲女人点点头,眼镜在太阳下有个角度是咖啡色的。他对门卫笑着挥挥手,小温,没事,她也是来看汪老师的。

小温退了回去,喝了一口茶。

女人瞪了他一眼,嘴抿成一条粉白色的线,低头穿过了小门。

钢牙,她端详了一下男人,艰难地说,没、没怎么变嘛。

钢牙撑开嘴,笑着说,钢牙早没了。他突然停下来,从头到脚扫她一眼,说,你变化大哦。雯姐。
郑雯寒毛一耸,转头专注寻找路上的石子、硬币、香烟头,问,汪老师是谁?

啊,他。钢牙说,我们高中的化学老师,你走之后才调来的,你不认识。他是我和依依他们的班主任。
粗壮的高跟鞋在地上铿铿地凿。郑雯感到胃痉挛了一下,问,陈依依也来了?

刚刚出去买水果和瓜子了。他说。

教室被精心布置了一番。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六排日光灯一齐打开,部分桌子被推到墙边,十来张椅子围成一圈。四五个人坐成一堆,盯着一个人剥一个冬橘。他们和郑雯小声打了招呼。

地上甩了两个塑料口袋,里面装着扑克牌和桌游什么的。

多亏了依依,主要是她收拾的,知道你们来,她特别高兴。钢牙说。

郑雯的嘴向上弯了弯。摸不清楚“你们”究竟包括了谁。她和陈依依已经小十年没有联系了。还有她们最后的疏远,那么奇怪。

钢牙去烧开水了。她抽张椅子,在其中一个曾经说过几句话的男生身边坐下。在来之前的群聊里,她知道他去浙江读了大学,回来后在邻镇当公务员。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这十年音信全无。他问。还得在酒席上再练几年,他的语气才会变得娴熟,不过起码现在这样的青涩不至于令她反感。

郑雯说,在一家非营利机构做内容总监。她故意用了这种拒人千里的大词,作为对“高就”的小小反抗。

男同学的头皮在黑白交杂的短发下动了一下。他用双掌虚虚相扣,发出一串小小的鼓掌。哦,厉害哦。

不不,其实就是编辑,约稿,实在不行自己上阵翻译,完全不是听起来的那样。她习惯性地开始贬低自己其实还相当享受的工作,好不容易让对话又运作起来。

旁边几个人加入进来,在男同学僵硬的提议下,每个儿轮流汇报了自己的工作内容。事实上还是相当有意思,有的做了空姐,有的开了日料店,还有的在军工厂管质量。

还是都没有陈依依厉害哦,日料店长咧嘴笑,人家都生了二胎了!
郑雯身体一抖,轻轻直起腰,向前倾去。真的?她听见自己问。
一直在后面忙活的钢牙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那天到我家耍,尿了我一身!
还用毛线给妹妹织了好多小衣服小袜子,乖得不得了。有人说。

从反应上看,也有人和她一样刚听说依依的消息,郑雯跟着他们,发出一些惊叹的语气词。她的双手扣住椅子边沿,以抵抗身体微微的颤抖,同时脸像火一样烧起来。很显然,十年足以把她们的名字从彼此的联系人名单上划掉。眼前这群人有几个还记得她们曾经形影不离?他们现在大概会偷笑吧。紧跟窘迫其后的是新的、真正的惊叹:原来依依选择的是这种生活。奇怪吧,关于生活的隐秘愿望在时间里慢慢裸露。

你呢,公务员问郑雯。他的耳根都红了,眼睛飘来飘去。
郑雯理好衣服,挺起背,笑着说,我不打算结婚的。现在攒钱,还不是为了能冻上几颗卵子。

对话不太可能继续了,她站起来,走到钢牙身边问,依依在哪儿?
他正在把顶上的头发捋得更尖更高,说,快来了吧。哎呀,来了!他一甩头,对接上走廊里泼溅的笑声。

郑雯突然缩到钢牙的身后,脸上发烧。嗯?钢牙回头盯了她一眼。她避开他的眼睛,讪讪笑着,慢慢挪出来一点。

可走进来的不是依依,是一个像依依的女人。穿着条纹的毛线裙,红色的呢外套搭在肩上,压住染成棕黄色的头发。她的胸在过去就是男生悄悄观察的对象,现在几乎需要礼貌地移开视线,它们把条纹绷得都变形了。乍一看,像是眼前这个女人把十三岁的陈依依给吃了。郑雯想起来,最后一次见面时自己甚至还没有来例假。

她对依依笑了笑。女人没有看见,响亮地和每一个人打了招呼,轮到她的时候依依不易察觉地顿了顿,眼睛里露出辨认的努力,然后正确地叫出了咒语:雯子!并紧挨着坐了下来。

你可回来了!她说。我们等你等得好苦。

“我们”又是谁?郑雯心想。她们现在似乎总需要包在一个集合里才能相见。

你过得怎么样?她犹豫着要不要问依依在哪儿工作,还是算了。有时这样的问题会引发尴尬。
还可以,我现在在酒厂上班。依依收起有些轻佻的笑,吐字清晰地答道。看得出她工作很上心。

听她假正经!旁边一个穿橘红色大衣白球鞋的女生突然插进话来,说,当会计会变成女中豪杰,三碗不过岗?不晓得偷喝了多少真酒!

屁!陈依依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那个女生,估计很用力吧,那女生歪倒在一张空椅子上了。一阵哄笑,洪水般亲昵的咒骂。

郑雯等着这出姊妹戏演完,一声不响,保持微笑。她早就注意到这个女生跟陈依依几乎搅在一起的手臂,还有陈依依和自己之间空出的半张椅子的距离。所以在自己决绝离开后,她又找到了替身的崇拜者。也对,她一直不缺崇拜者。

这是……你的高中同学?郑雯终于找到机会,歪着头问陈依依。那女生脸上的笑容僵回原位。依依大笑:这是你的初中同学,老天!“你”字加上了陈依依式的重音,欢快地拖长,伴随一道责备的阴影。
郑雯抱歉地笑了。

接着是新一轮的职务汇报,边嗑瓜子边玩桌游,然后各人像分子一样漂游,与这一团结合一下,从这个集合物里脱出来。唯一得到证明的,对郑雯来说,还是陈依依的魅力:那种不费吹灰之力就吸引目光、得到珍视的超能力,在这么小一个镇这么小一个中学这么小一个班里,仍然没有失去效用。她饱满的苹果肌,嗑完瓜子后愈发红润的嘴唇,以及比记忆里还要开朗的笑声,似乎也在声明,她很满意,在她的小世界里。

当然咯,还有她的家庭。会尿在叔叔身上的男孩,拥有源源不断的毛线袜的女婴。一个戒指代表的丈夫。这些今天没有现身的人才是光源,呈现在郑雯眼前的不过是快乐的影子。

他们走出教室,穿过操场,向校门走去。陈依依摆脱了那个女生,快步追上公务员与郑雯。

都没怎么变。学校。她喘着气。
我还想说变化挺大的呢。郑雯说。
哦?哦,那栋楼,她说。
没了。郑雯说。

依依沉默了一会儿,说,暑假里才炸的。初中毕业那年的夏天。你转学走的时候都还在。但是那时基本上所有店都关了。空了大半年,我们晚上去里面,玩“鬼屋探险”。她的嘴角弯起来。那是独属于她的冒险。

郑雯在心里理出时间线:08年春节前,她好不容易办好转学手续,08年七八月就炸掉,那么像蟑螂一样藏在楼道里的那些店,大约翻年后不久就被清出了。包括那个,此刻她们心里都在回响的,晓晓书屋。

这个名字像仙人掌的刺,在十年间的每一天寂静地生长,终于刺穿了心脏鲜红的表面。

你后来去过了吗。郑雯问。
依依摇摇头。郑雯看见她的胸脯鼓起,又泄了气。有什么话想讲,但又吞了回去。

夕阳挤过教学楼间的缝隙,照在郑雯脸上,她能感觉出这是细长的一道,像博物馆防盗的红外线。需要你屏住呼吸,小心地避开。

很难想象引爆一栋60年代的筒子楼居然没有给学校操场带来任何影响。毕竟二者只有一线之隔。真的。郑雯眯起双眼,试图还原出当时操场和大楼的距离。如果站在操场看台的最顶层,翻过栏杆就能踩上大楼二层的水泥窗台。如果窗开着,就能爬进去,世界会突然暗下来,进入香烟灰尘盒饭和青苔的气味里,有的日子里回响着港台片聒噪的粤语打骂声,有的日子里是上译厂的配音,更多的时候是尖锐、狂乱、漩涡般的日语,浑浊里有不安,平淡中有卑鄙。这就是晓晓书屋。

这是她曾经的世界。她们的。

但她不能沉浸在里面太久。她感觉到身旁的公务员频频转过来看她们,好几次他都撞上了她的肩膀。
干吗?她用眼睛说。但他并没有在看自己。可以说,他几乎是为了避免看见她而伸长了脖子,望向低头玩手机的陈依依。

依依,陈依依!他低低说。你现在这样,不能穿高跟鞋吧?
依依抬起头。嗯?
我说,你现在不能穿高跟鞋吧?他低头示意她的恨天高,脸上浮现出关切。
你在说什么呀,老干部!依依笑道。

老干部那张仿佛从没见过阳光的脸涨成浅粉色。那个、那个,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已经生了哇?难怪觉得你没啥肚子呢!

依依一愣,继而狂笑起来。她甚至喷出了一点口水,溅在了郑雯脸上。郑雯装作不经意地用袖口拂过脸颊,正好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钢牙转过头来,露出狡黠的、会意的笑容,多亏了当年的矫正,他的牙又齐又多。

她回过头来看依依,后者吞着口水,正在摸眼角。哎呀——她的音调拉得老长,充满胜利和享受。你也以为是真的?她问郑雯。

郑雯的嘴还没有合上。你骗我的?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应该说“我们”,显得事不关己一点,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和她息息相关,息息相关啊。

嗯哼,依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人家连婚都没有结,哪来的二胎嘛。

原来如此。一阵旋风之后,才发现里头什么都没有。郑雯发现自己竟然放下心来,突然有点想哭。既为那孩子凭空地消失而难过,又为它本可能存在而难过。她这才意识到,尽管她去了那么多地方,走了那么远,她心里还是在和这个选择留在原地的怪女孩攀比,看谁的人生更值得一过,看谁过得像个错误。她一直想确定,她们是不是因为那件事而交换了人生。

夕阳终于把影子赶到了她们前面。慢慢地,影子们挽起了手。

2007

晓晓书屋并不卖书。如果从大楼正面一肩宽的楼梯走上去,会看到店门上贴的招牌是“春光影像”。从窗口爬进去,左边和正面的墙边站着书架,零星几本漫画书和盗版言情把架子隔出大片空白。而从店门走进去会热闹许多:挂钟的位置上挂了面14英寸电视,三墙根部并着七八只纸箱,包着塑料壳的盗版碟多得快飞出来。两间屋中间的墙被砸穿了,小门上遮了张帘子,我每次撩起来时,都小心不被它挨到脸。

依依倒是不介意了,她连跑带跳拿头把帘子顶开,仿佛穿墙而过。我坐在地上看漫画,听见隔壁塑料纸龇牙咧嘴的声音,还有她说,居然有岩井俊二的《燕尾蝶》!还有《阳光下的罪恶》!三十多岁的老板轻柔的声音紧紧贴在她后面。只有有人大喊一声,收钱!才听见他直腰站起,膝盖还是身体深处发出脆响,脚底板擦着地走向电视正下方的小桌子。他常年穿一双蓝色塑胶拖鞋,露出灰黑色袜子。

在发现这里的人里,我们算是最晚的。钢牙那帮男生早就发现了,但他们从不逗留,买了就走,神秘兮兮。一天我和依依吃完午饭往教室走,经过操场,看见几个黑点从二楼上滚落下来。啊!我们连忙跑过去。走近才发现他们是顺着看台爬下来的。我问钢牙买什么,他皱起眉别过头说,没什么。依依问他,他脸红了,脸上抓出白杠,说,没什么。

那时依依刚转学过来,我急于给她留个好印象,于是提议也去看看。我们爬到看台顶层,发现窗口近在眼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崎岖,有点失望。我先进去,一个外校的初中男生抬头看我一眼又埋下头。我转过去,伸手托住依依,牵她从窗口下来。

隔壁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懂。依依突然大胆起来,穿过帘子。天啊,我听见她跺脚,天啊!

我紧跟其后,看见小屏幕上穿奇异古装的男女抱着说话。老板转过身看着我们,矮瘦个子,微驼着背,脸上青白无毛,镜片背后的黑眼睛上下打量,若有所思。

依依问了一个名字,我记不太清了,老板点点头,轻轻地笑了笑。我觉得他挺友善。依依转过身按住我的肩,高兴地要跳起来。太好了雯子!终于找到了!

我第一次见她这么情不自已。这么说来,我之前带她去镇图书馆、晨光文具店和那条小河时她表现出的激动都是假的咯。不过我终于松了口气,还是很高兴。这毕竟还是我带她来的。

那些箱子那么多碟,多得让我望而却步;依依却很兴奋,眼睛里能流出口水。她蹲在墙边翻找,每次走的时候都会哀嚎脚麻了要被锯掉了,一边跟我说,没想到这里居然有《Monster》!简直不敢相信能在这种地方淘到《人偶少女》!我闷闷的,不怎么说话。我不太喜欢她说“这种地方”,或者“居然”;也不喜欢自己不知道这些名字,以及为它们激动的理由。

她出手大方,我站在她身后,看见老板对我笑。我犹豫着要不要笑,他的目光已经抽走了。

周末依依回城里后,我一个人来书屋,但不看书,而是蹲在纸箱前,试图记下几个名字。顾客有了些变化,多了很多穿套头衫的大学生,个子高大,头快顶到天花板。他们会抓着钱和老板低声地说话,老板从最里面的纸箱里翻一会儿,就拿蓝色塑料袋装了塞给他们。有一次那箱子离我很近,我看见老板抽出的碟片上挂了小半条丝袜。我们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我看不懂。

偶尔有大学生会说,我想看看质量。上次的正好在那儿就花了。他们沉默了一下,我感觉是在看我,有时我继续蹲着,更多的时候我会慢慢站起来,捶打着发麻的腿,走到帘子那边去。我翻着书,听见那边电视里传来女人急促的喘气声,连绵不断,慢慢地提高音调,很奇怪。那女人是高兴还是难过呢,我不禁想。那边屋子很安静,只听见女人的气息。那单调的声音听久了心里很乱,我有时烦了,也不好跟老板打招呼,就沿着窗口爬回去,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

这些事我没告诉依依,她似乎挺喜欢老板。我发现她洗头的时间从晚上移到了中午,每次走向操场的时候她既香又高兴。有一次她问我知不知道老板之前是干吗的,为什么到这里来,有女朋友吗。我撇撇嘴,想起女人的喘气,说我也不知道。有时我能听出她不是在找碟,而是站着和老板聊天。有次她问他看没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那时我以为大部分电影名字我都恶补得差不多了,听到这么一长串,很窝火。我穿过帘子,假装不经意地问,什么坨坨司机啊?

她和老板对视一眼,都笑了。我不喜欢老板的眼神也不喜欢他们的对视。从那以后依依都管他叫坨坨司机。我反抗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过程中意识到我不仅想引起依依的注意,还想引起坨坨司机的注意。

有时我会想那天是不是故意把手机忘在晓晓书屋的,我从那天进屋起开始回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跟着天色暗下去,帘子背后有人在电视里低低说话。我在书架上翻来翻去,从最高层到最底层,再从最底层到最高层。然后我又把书抽出来抖,很多漫画已经翻散了,一抖就纷纷掉页。我意识到我早就知道手机不在这个房间了,我只是在拖延穿帘去找的时间。

空气里有一种袜子、铁锈、青苔和香烟混杂的味道。我走到里屋,看见坨坨司机穿着黑乎乎的衣服窝在角落的桌子后面,低头看着手里什么东西。白白的椭圆形的,在暗处发着亮。

我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见我,开始微笑,说,哦,你的手机。他摇了摇它,没有要给我的意思。
我走近两步,伸出手说,我中午忘拿走了。

电视机顶上的水管挂满弯弯的锈水,里面传来汩汩的黑色水声。他站起来,朝门边走去,一面说,我也很想还给你,可你怎么证明它是你的呢?

我顺着他朝门口看去,第一次发现外面几乎暗得连楼梯都快看不见了,许多纸箱和拖把胡乱叉在一起。他把门仔仔细细地关上,那道香烟似的门栓费了点劲才卡进扣子里。他转过头,轻轻哼着歌,问,你喜欢看什么碟,想不想和我一起看。

不了,我说。依依,依依,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把手机揣进了右边裤兜里,在箱边蹲下。骨头发出折断般的脆响。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鼻音很重,在空气里缓慢地爬行。
动画片好还是真人的好?我这里什么都有,哈哈,他看到了什么,轻声笑起来。

我跑到帘子边,喊道,我要走了,晚了我妈妈会骂我的。说完我立刻就后悔了,居然说“妈妈”,太不成熟。简直像理想的猎物。

他费力抽出两张碟,手在裤兜里掏着,问,你要走了?不要手机了吗?他走到我面前半蹲下来,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从兜里掏出一小团丝袜。

他笑着说,如果你穿上这双袜子,我就把手机还给你。他的牙像咬碎了又重新粘在一起的,由黄过渡到黑。

好不好,把裤子换成袜子,叔叔就给你手机。
有那么一瞬间,我动心了。如果穿上袜子就能换回手机,就可以快点回家,不必编借口,不必挨骂,还能洗个头,早早睡觉,忘记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不是很好吗?我差点动心了。在回忆里,这几乎就像我已经脱掉校裤,穿上滑腻的袜子了一样。

还好。

十三岁的我尖叫了一声,转头扑进帘子,闻到咸涩的味道,重新来到窗前。太阳整个不见了,操场上亮起了灯,有男生在打篮球,球砸在地上,砰砰砰地响。我第一次翻窗时差点没有撑上窗台——双手软得使不上劲儿,像被抽掉了筋。我向后退一步,猛扑上去,头磕在铁红色的窗条上,眼前出现金星,膝盖和手肘痛得要命。

就是要命一样的时刻啊。我几乎滚下了看台,沿着操场狂奔起来。还没跑出校门我就跑不动了,我在车棚里扶着一辆接一辆的车走过,整个大棚里都回响着牙齿打战的声音。没有人追上来。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我借口肚子痛,没有和依依去晓晓书屋。她敬职地陪我去小卖部买凉粉锅盔。四面墙都铺着白瓷砖的小屋子里摆了两张蓝色桌子,桌上椅上挤满了体育课下课的女生。我坐在她们中间,心想,有一个这么重大的时刻发生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讲。跟任何一个人讲。至于依依,难道她没有遇到这样的时刻吗?还是她也跟我一样,觉得它沉重得没法说出口?

下午我去接热水时遇见钢牙。噢!他突然想起来似的,从兜里抓出一个东西朝我抛来。我急急慌慌地接住,它压着掌杯向下一沉:是我的手机。

让我转交给你!他转身走了。
没必要问是谁。

这些事情我都记得,唯独告诉父母这些事——晓晓书屋、坨坨司机、手机,还有我想转学的念头——的情形已经尽数忘记了……我记得那是我和依依最后一次看电影的那一天,看到一半我呕吐了,回家时他们看到我吓了一跳,才问出这许多事。但很有可能,在决定向他们开口的那一刻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甚至已经离开了,在心里。因此这不是向他们求助,而是传达一个消息,就像钢牙抛掷那只手机一样轻巧,娴熟。

接下来只是需要借助父母的力量做好剪断纽带的物理动作:换掉手机号码,替我去学校和老师商量复杂的手续,打上许多通电话,查好路线陪我从镇汽车站坐短途客运到市客运总站,在那里乘市内公交,再转车,抵达新的学校。编织转学的借口有点难,但事实上,从镇到城比从城到镇要正常许多,几乎是人之常情,再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原因。爸爸在宿舍的上铺摊好棉被,妈妈给室友们的桌上放了一只装满油炸肉圆的饭盒。

整个过程我都失去了感受的能力,只记得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是深冬,镇上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们坐在三轮车里摇啊摇,雨透过车夫围好的透明雨布和我们在脚边撑起的雨伞,从耳洞轰隆隆地灌进了我的身体。妈妈揽着我,一言不发,我凝视着车夫撸起的秋衣袖子和橘红色的背心,无言地充满了感激。

新学校很好,后面的人生也没有太大问题。我会这么觉得,大约也是因为习惯了,一旦离开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会迷失尽头。宇宙的中心在哪里啊?如果人类能在火星上定居了,我要不要提交申请看看。

我努力回忆同学会那天依依的脸。在说起晓晓书屋而欲言又止时,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在最重要的逃亡游戏里,我抛下了她,把她留给了那个危险的人。我没法想象要是没逃出来,我的人生会变成怎样;也没法想象没有离开小镇的她,人生究竟是怎样。

要是那天我们没有去晓晓书屋,我会头也不回地走掉吗?我会不会变成依依这样,被爱着而不是被怕着?但或许她也曾经和过去的某个影子交换了人生。

有时,在某个下午靠着沙发抱枕似睡未睡的缝隙里,并不是在做梦,我会看见自己和依依站在楼梯这头的门边,窥探着实际是春光影像的晓晓书屋。临近夏天,空气里有蝉鸣,帘子透着发白的日光。房间里没有学生,因为来了一男一女。他们把坨坨司机夹住,女的涂了红蔻丹的手指捻了一支烟,灰扑扑地打在地上。桌上夹了一只微型电扇,在三人间转来转去。男的高声说,所有人都搬走了……你难道想被炸死在这里面吗?女的说,我们尽量给你联系好的路段重新开店……她瞥了一眼墙角的大纸箱们。

我和依依手牵着手。一,二,伸出头去。我看见了坨坨司机的眼睛,它低垂着,冷不丁跳起来,像弹子机里的钢珠到处乱蹦。

那时他眼睛里隐隐有些得意,有些放松的东西全体失踪了,我看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全貌——在全世界所有的房间和急流的风景里,一只蜘蛛用网把自己缠在了角落。

拯救很早就发生了,每次醒来,我都会感谢十三岁时抽身离开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