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降落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你愿意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你愿意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因为在我的故事里,有你恨的人,也有你爱的人。无论你是...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你愿意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你愿意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因为在我的故事里,有你恨的人,也有你爱的人。无论你是谁,我的故事里,都有一个你。

我的故事,有两个主人公,她们分别是邱麦诗和殷元元。邱麦诗大三从动画系转到表演系,她想当明星,想一炮而红,可是在遍地皆美女的表演系,邱麦诗目前的长相,只能贴着墙根走。同样在表演系的墙根下走,并且已经走了两年多的,还有殷元元。她们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成了最好的朋友。

殷元元长得白白净净的,也没头没脑的,她抓邱麦诗抓得很紧。因为她喜欢有邱麦诗这个好朋友在身边,她觉得,邱麦诗不像系里其他女生,总是叽叽喳喳、花枝乱颤,邱麦诗朴素、安静,不爱生事。大三开始,表演系就停课了,殷元元和邱麦诗都没戏可拍,于是殷元元整日粘着邱麦诗。殷元元的手机摔坏了,邱麦诗把自己的手机借给她用。邱麦诗待在殷元元旁边,看着殷元元拿自己的手机登陆社交软件,殷元元从私密相册里找出她在初中的丑照和高中跟男生上床的裸照,她把它们当做笑料分享给邱麦诗看。邱麦诗只觉得尴尬,后背打了个激灵,身子僵直着躺倒在草坪上。

殷元元的三个室友都搬出去了,于是在殷元元的奋力劝说下,邱麦诗终于妥协,搬过来跟殷元元住一起。邱麦诗拉着行李箱和压缩袋,前面的殷元元抱着满堆堆两个储物盒,殷元元每走几步,就喊邱麦诗让她跟上。“元元,谢谢你帮我搬东西。”邱麦诗喘着气说。殷元元单手抱盒,另一只手空出来擦了擦自己和邱麦诗额头的汗,“哈哈,快走啦。”她说。

邱麦诗为什么选择跟殷元元走这么近呢,也许是因为她找到了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人。殷元元也没有精致外貌,殷元元也没有戏拍,殷元元的手机还坏了,殷元元并没有钱买新手机。邱麦诗一方面佩服殷元元,佩服她都混成这样了,还能每天毫无忧虑地吃饭看剧打游戏;另一方面,邱麦诗也在拉着殷元元,让她陪自己一步一步往深渊下沉。邱麦诗想:没有任何改变现实的契机和手段,我们都败了,可是元元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败了,如今跟她住在一起,难免会受她的影响,我还是要清醒一点。

邱麦诗和殷元元改变现实的契机,在这一年的四月份出现。知名导演洪严,为了新电影的开拍,带着自己的团队在全国的大学里海选演员,新电影的女主角将从海选中产生。当得知洪导的团队已经抵达自己的学校,明天就要在大礼堂进行选角初试时,邱麦诗把在宿舍午休的殷元元一把拉起来,两人一路小跑到学生中心报了名,然后殷元元提议去吃个火锅庆祝一下,邱麦诗说,“这没什么好庆祝的,而且明天我们还要初试呢,现在吃火锅第二天会水肿,元元,要是我们两个都进了复试的话,我们再去庆祝吧!”

殷元元听了邱麦诗的话,两人去超市逛了一圈,一人买了一瓶酸奶出来。酸奶很冰,邱麦诗将它紧紧攥在手里,瓶身散发出的冷气刺进她的皮肤,邱麦诗感到热血沸腾,仅仅是填了一个海选演员的报名表,她就觉得自己离一炮而红不远了。她将酸奶换到另一只手握紧,她需要给自己降降温,她幻想着自己红了以后,她受万众瞩目,她的一颦一笑都有人在捕捉,她走路时随风掉落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有人捡起来如获至宝地珍藏,会有人为她自杀,有人因为追她而破产。她幻想着红了以后的自己,能够驯服所有人,她要把曾跟她同病相怜的殷元元介绍给找她拍戏的导演,她要她的好姐妹殷元元做她的配角,她也要帮殷元元挣好多钱,但是不能比她的多。

回到宿舍她们开始搭配明天初试穿的衣服,邱麦诗的衣服不多,她选了自己衣柜里最贵的两件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她觉得自己并不怎么样,她有点丧气,她没有合适的衣服。

这时殷元元喊住了她,殷元元从柜子里找出一条白色棉布吊带长裙套在自己光溜溜、细竹竿一般的身子上,又往肩膀系了一件米黄色紧身针织衣,“小诗,我觉得我穿这一身最好看呢,你觉得呢?”殷元元这样问她。

邱麦诗认真而用力地扫了一眼在一旁散着长发对着穿衣镜摆造型的殷元元,她脱下自己那件昂贵的黑色外套,小声说,“哦,这衣服,没见你之前穿过啊。还挺……”

没等她说完,殷元元接了她的话,“平时在学校啦,我不爱花心思搭配,怎么样,这一身好看吧?!”

邱麦诗听着殷元元充满期待地朝她发问,她看着眼前肤白盛雪的殷元元,她突然内心一紧,胸口一阵酸痛,她的脑子里嗡嗡的,她放下手中堆叠的衣服,关上自己衣柜的门,走回电脑桌前,“你这一身也太休闲了吧,不太适合明天那种正式场合。”邱麦诗对殷元元说。

殷元元听了邱麦诗的话,乖乖地又换了一身宝石蓝的套装穿上,邱麦诗决定明天依旧穿今天穿的这件黑裙子。选好衣服以后,她们又开始讨论明日初试的妆容,两个人上网搜了许多清新裸妆的教程,对着一台电脑两面镜子,涂了擦,擦了涂,直至午夜睡意昏沉,没有卸妆没有脱衣就倒床大睡。

表演系从大一到大四,这个时节很少有在校的学生,大部分都飞走拍戏了,那些天生丽质,实力出众,以及那些有钱有势有背景,后天易容的女生,都飞去了北京、上海、横店、云南,甚至是美国、泰国、冰岛……无论她们的戏份大小,她们至少有戏可拍。多亏这些女生不在学校,所以在前一晚睡太晚且没卸妆所以脸上长了痘又初试迟到的情况下,邱麦诗和殷元元还是有惊无险地进入复试。

当邱麦诗和殷元元得知,整个学校只有五个人进入复试,而她们两人就包含其中,殷元元喜极而泣。“我的天哪,我们起晚了没化妆,脸上还起了大苞,还有黑眼圈呢,况且我感觉我回答副导问题和情景表演时也特别敷衍呢,真的没想到我们可以进复试!呜呜……”殷元元扯住邱麦诗的右手,一路上哭个不停。

邱麦诗当然也很高兴,她抬头,对着晴空中的太阳眯起了眼睛。她觉得春天好像来了,微风拂动,道路两旁的小草们把小花儿都举得高高的。殷元元那种撒娇而满足的哭声回荡在她耳边,邱麦诗侧身拿自己的脑门轻轻地碰了碰殷元元颤抖的脸颊。她拉着殷元元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正感到了自己正与这个世界的美好比肩而立,当然,她不是指殷元元,她觉得这个世界美好是因为,她忽然对将来的日子有了盼头。

复试要去北京接受洪严导演的审核,邱麦诗和殷元元借钱买了车票。临走之前,殷元元提议去吃一顿火锅,“我们真的需要庆祝一下啦。”殷元元说。可是邱麦诗觉得,还没到北京,一切都还没有说定。“到了北京再说吧,要是我们都顺利通过复试,那我们就去吃正宗的老北京涮羊肉火锅。”邱麦诗说。

在去北京的火车卧铺上,邱麦诗一夜没睡,她醒着,她的身体跟火车一起摇晃,碰撞,火车时不时的鸣笛声给了她一个未知的安慰。夜黑得浓郁,窗子和帘子都闭得紧紧的,她看不到窗外的高山和大河,但是躺在火车上铺清醒地摇晃着的她,知道自己正路过巍峨的群山和蜿蜒的河流,她紧张而欣喜。她就是喜欢这样动荡的进程,喜欢找到了道路的方向但是尚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她伸展双腿和脚趾,抑制住自己一想到要抵达远方就涌出的兴奋感。

殷元元睡得正熟,邱麦诗按亮手机,已是早晨四点钟,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北京了。她翻了身,打算闭眼眯一会。放在枕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邱麦诗打开,看到是昨晚殷元元用她的手机发的那条“要去北京啦,好开心”的动态被人赞了一下。邱麦诗放下手机,把被子蒙在头上。

邱麦诗忍不住,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像不受控制了,她仰面躺在枕头上,车窗外的天色愈渐明亮,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再次按亮手机,它们打开了殷元元的社交账户,把殷元元存在私密相册里的过往的丑照和床照都保存了下来。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邱麦诗又翻了个身,把手机握在胸前。的的确确是这样的,应该是她支使自己的双手,让它们将自己的社交账户切换出来,把刚刚保存到手机里的殷元元的照片,全部上传到自己的私密相册里。邱麦诗的手指动作迅速,再一次切换回殷元元的账号,然后去手机相册,把刚刚保存的照片永久删除。

邱麦诗的双颊涨得通红,封闭的卧铺车厢太闷了,她从上铺下来,把手机放在殷元元的枕头下面,她走到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她看着车窗外的景物飞驰,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北京终于要到了,她长舒了一口气。

和殷元元到达复试海选地点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复试安排在电影学院。邱麦诗带着殷元元在电影学院附近的家庭旅馆订了一间房,一晚一百二十七元,她们只交得起一晚的房钱。明天参加完复试,没有入选的话,就去火车站买票回学校,要是入选了,剧组会安排住宿的吧,邱麦诗这样想。

晚上邱麦诗躺在旅馆的大床上,偶尔有蟑螂爬过枕头,她也不在意,她睁大双眼,头顶的吊灯忽明忽暗,她觉得有些累了,把唯一的被子留给在一旁玩手机游戏的殷元元,邱麦诗准备和衣而睡。

殷元元时不时因为看到了蟑螂而尖叫,所以邱麦诗总是半睡半醒。到了后半夜,她完全醒了,她看到殷元元抱着被子站在床尾,她问,你还不睡啊。

殷元元害怕蟑螂,只好搬了一张椅子,披着被子蹲在上面环顾四周。窗外天空变成墨蓝色的时候,室内突然安安静静的,殷元元和邱麦诗两个人都没睡,殷元元蹲在椅子上发呆,邱麦诗倚在床头,盯着手机的充电指示灯,看着它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小诗,你有没有想过,复试胜出的只有一个名额哎。”殷元元突然张口说。
“对,我晓得,一部电影只能有一个女主演。这没办法。”邱麦诗说。

手机充满电,邱麦诗订了一个闹钟,“抓紧时间睡一会吧,这次复试可不能迟到了呢。”邱麦诗对殷元元说。只见殷元元把脖子滑到椅背顶端,双腿蹬在床上,整个人摊在椅子上闭起眼睛。

邱麦诗起身为殷元元盖上被子。她自己去浴室拿了两件浴巾裹在腿上,双臂在胸前抱在一起。
在北京清晨难以抵抗的凉意中,殷元元和邱麦诗各自长出幻想的小翅膀,纷纷飞入短暂的梦中。

你,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想知道复试的结果吗。怎么说呢,这个结果,有点出人意料,但也在大家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结果是没头没脑的殷元元成为复试第一,顺利跟洪导签了演出合同。殷元元激动万分,挨个跟洪导的团队合影。

“小诗,我们一起拍照,你也快来呀。”殷元元招手,喊在一米之外站着揉纸的邱麦诗过来合照。

“哈哈,你们拍吧,我出去扔垃圾!”邱麦诗朝殷元元他们笑了笑,独自走出房间,她脚步快速,却并不知道应该去哪。

邱麦诗坐在露天花园的台阶上,将手中早已揉烂的纸张试图展开铺平。那是她复试的报名表,在刚刚殷元元庆祝合影的时候,她走到角落偷偷把它抽了出来。那上面粘的那张证件照,是她觉得自己拍的最好看的一次,她把它撕下来放进钱包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什么都不敢再浪费了。

邱麦诗想不通,为什么是殷元元得到了出演女主的机会,而不是她自己。明明她进复试的教室待了那么久,明明从导演到制片人都耐心地看完了她的表演,而殷元元真的只进去了一会,就那么一小会,洪严他们就决定签约殷元元。

邱麦诗觉得这个世界无理,上天让她最好的朋友赢过了她,她觉得她再也没有后路可退了。

殷元元进去复试那一小会的表现,我们往后纵观殷元元的一生,就是那一小会的时间里,她的笑,她说的话,她的不考虑,她的直白,改变了她的命运。

洪严并没有让进来复试的殷元元表演任何片段,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她一个问题。是殷元元没有丝毫犹豫和顾虑的回答让他在心里认定了她就是自己新电影的女主。

“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面试,而是我们副导跟你说,他想潜规则你,只要你接受他的潜规则,他就定你为这部电影的女主。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我问你,你会接受吗?”洪严向殷元元指了指副导,问殷元元。

殷元元根本没有扭头去看副导的时间,她直接回答:“我肯定接受啊,只要有戏拍有钱赚,我并不害怕潜规则,我手机坏了,我需要挣点钱换个新手机。”

洪严和副导及整个团队,听完殷元元极为直接的回答以后,通通哄然大笑。洪严对副导说,行,就她吧,很单纯,很可爱,皮肤也白,骨瘦如柴才上镜,她的面部轮廓整体还行,不过不够精致,给你一个月时间带她出国微调。

邱麦诗就是太认真了,大家喜欢的那种不紧不慢、后知后觉,又有点吊儿郎当的,看起来无欲无求,只关心手游装备和心爱宠物的饭量的单纯女生,幸运女神也喜欢。然而,邱麦诗骨子里并不是这样的女生。如果把人类比作云层,邱麦诗们肯定是一团团厚重的飘着霾和雨点的灰色云,而殷元元们则是薄得能穿透太阳光的白色云朵。你是幸运女神的话,你也会选择飞到散发着太阳光的轻薄云层里去的吧。

殷元元成功签约的那个晚上,邱麦诗陪她住进剧组安排的酒店。副导暂时成为殷元元的经纪人,把殷元元送回酒店的路上,他对她说,“你现在才刚签完合同,你的嘴要封严实点儿。咱们洪导觉得你长得不够精致,派我过几天带你去日本整个容再回来拍戏……”

“啊我不要!整容好疼,我不要!”殷元元总是擅长打断别人说话,她憋不住,她要把话第一时间全部说出来,她才不别扭。

“你真是,你这姑娘,你听我说完呀。咱们去的是日本,又不是韩国,咱们给你花的是最高的价钱,请的那是最好的医生,你听我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睡一觉,醒来你就能变女神!你说这爽不爽。”副导兴致勃勃地给殷元元讲道理,殷元元也都听得进去,不再抵触,不再反抗。

也没什么好抵触和反抗的,殷元元就算再蠢,她也是在表演系待了三年之久的人,有些规则和定律早已被她烙在心底,她无需理解这个烙印,她只要知道这个烙印的存在就行。

邱麦诗坐在殷元元后面,殷元元喊她吃巧克力,殷元元掰了中间嵌了大块果仁的巧克力递给她。她拉了拉卫衣的帽檐,继而一动不动,瘫在座椅里假装睡着。

殷元元见邱麦诗睡着了,于是把巧克力给了副导,对副导小声说,“副导,小诗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下午也都见识过她的表演才华了。怎么就不能给她安排一个角色呢?哪怕是个小角色?求你了。”

副导抽了一下嘴角,说,“你看你下午也求过洪导跟我了,都跟你说了,整个剧组的演员,除了你,其他都是早就定好签了合同的。所以这个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

殷元元叹了口气,继续吃巧克力,不再说什么,副导却又说起话来,“我就说你这个小姑娘,你能不能先顾好你自己,自己都还没进组呢,就开始张罗这个张罗那个的。你就乖乖跟我去日本,然后回来好好拍戏,好好听话并且履行我们苦心竭虑对你做的个人发展规划,到时候你飞黄腾达了,你还犯得着担心你朋友过得不好?你说是不是……”

副导在前面唠叨个没完,邱麦诗只觉得吵得慌,可是她又不想漏掉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她动作轻盈地摘下帽子,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而殷元元从车镜看到她睡醒了,于是扭过头来缠着她吃巧克力喝鸡尾酒。

“快到了吗,我们。”邱麦诗手足无措,只好故作睡眼惺忪,接过巧克力和酒。

在酒店安顿好以后,殷元元挽着邱麦诗的手臂下楼吃夜宵。吃完回房间的电梯里,殷元元掏出剧组送她的最新款手机,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打算自拍。

“小诗,你靠过来点。我们自拍呀,我今天还没发微博呢!”殷元元拉着邱麦诗往镜头里凑。
“傻瓜,你忘了刚刚回来的车里副导叮嘱你的吗,他不是让你别再更微博了吗?你还要发自拍?你以后就是大明星了,能不能长点心啊你。”邱麦诗把殷元元的新手机抢过来拿在手里把玩,她心底的滋味,一时半会没法说清。从下午殷元元成功签约到现在,她还没说出一句祝福殷元元的话。不过她就是这样的人,她想殷元元应该不会在意吧。况且,要说祝福的话,她是真的说不出来。

她们在酒店顶楼住的总统套房,两个人终于不用像前一夜那样睡在蟑螂频频出没的小房间了,在套房有大客厅,她们还可以一人睡一个房间。晚上睡觉之前,殷元元躺在隔壁房间干净的大床上发给邱麦诗一张她和副导的聊天截图,同时对邱麦诗语音说,“小诗!你快看!副导同意带你一起去日本啦!不过你是以我的助手的名义去的,要委屈你一下哦!晚安!”

“好,我知道啦,没关系啊,我很喜欢呢!谢谢元元。你快睡吧。”邱麦诗手打了一句话发过去。

二十五楼的落地窗外,深夜时月光很亮。邱麦诗一直站在窗边,伸出手去触摸月光。她的双手在玻璃窗上来回摩挲,她觉得压抑,她到底能干些什么呢,窗外纵使万家灯火,却没有她可以落脚的地方。而月光虽然是共享资源,她却抓不住它。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月光把她簌簌掉落的泪珠照得好亮好亮。

殷元元一行人从日本回来,已是一个多月以后。

洪严对日本的易容术很是满意,他端详着殷元元已无任何瑕疵的小脸蛋,他充满欢喜,“你这根本看不出哪儿动过刀子啊,却真的比之前变美太多。高,实在是高!”他说。

是在殷元元的抵死抗争下,副导才同意不再给她做削骨手术。“副导,你看元元的小圆脸,要是变成锥子脸,就没有辨识度了。”当时邱麦诗也在一旁帮殷元元说话。可能是因为没有削骨,脸型没变,所以洪严才会那样夸张地赞美。而真正目睹了殷元元易容全部过程的,只有一直作为陪护陪在殷元元身旁的邱麦诗。

从日本回来以后,邱麦诗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待在北京。那边殷元元新戏已开拍,剧组给她请了专门的艺人助理。邱麦诗每天待在总统套房的大房间里,无事可做,没有收入。她不知道殷元元到底能不能一炮而红,反正她自己应该是不再有这个机会。她简单收拾了书包,坐在门厅的地板上等殷元元收工回来,跟她告个别。邱麦诗决定离开北京了,她最好的朋友在飞黄腾达的路上正一步步努力着,她无法再将她一起拉回深渊里去了。总是有那么一些时刻,她觉得自己被最好的朋友伤害了。殷元元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邱麦诗的事,而邱麦诗心里,却能够说出一千一万个殷元元不可原谅的理由。

第二天邱麦诗并没有成功从北京出走,而是被殷元元拉进了剧组。殷元元不会游泳又恐高,而有些镜头需要沉入水底和从山上飞下来,所以在导演要给她找替身演员时,她向导演极力推荐自己的好朋友邱麦诗,“我朋友小诗,导演你见过她的,我们俩身材啊什么的都很像啊!之前我一直向你推荐她呢,这次终于可以给她一次机会了吧!”

导演没有拒绝,邱麦诗也没有拒绝。邱麦诗觉得自己的朋友殷元元已经尽力在帮助自己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接受殷元元的帮助,她就越懊恼。

整个五月份都在拍戏,邱麦诗拍完替身的戏,就在一旁观摩剧组运作。她也不再想着离开北京了,虽然待在殷元元身边让她感到压抑和难过,可是总比回到学校,一无所成要好得多吧。在比自己成功的朋友身边待着不算太难熬,自己只身一人沉入深渊无人陪伴才是最可怕的,邱麦诗想。

六月初大戏拍完,导演带着剧组做了两个多月的后期,电影在八月初终于要上映。

电影上映前的两个月里,副导带着专门的操手在殷元元和邱麦诗居住的套房里,整日研究关于如何炒作电影热点的问题。期间操手们提出过诸如“导演和女主炒大叔萝莉恋”、“女主出道前曾投身慈善事业十几年”、“以洪严导演新电影女主疑为变性人为炒作点”等要么让副导炸毛要么让殷元元炸毛的炒作点。最后他们不欢而散,留下副导一人坐在地板上,对着玩手游的殷元元和啃巧克力吃的邱麦诗穷思苦想。

“你!过来!”突然副导把邱麦诗拉到跟前,目不转睛地问她,“你说说,你是不是殷元元最好的朋友?”
“我是。”邱麦诗只好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
“那你愿不愿意,为了这部电影的票房和你最好朋友的星途,牺牲一下你自己?!”副导很激动,仿佛下一秒只要邱麦诗说出“愿意”二字,他就能立马跳起来。
“我吗?我愿意。”邱麦诗平静地说。
副导狂呼“yes”,而殷元元却在一旁质疑,“这不行,之前那些操手想了那么多点子你都说不好。副导你觉得消费我的朋友,这样好吗?”邱麦诗觉得无所谓,因为她想通了,只有殷元元红了,她才有可能成为明星。她现在的救命稻草,就是殷元元,她要牢牢抓住。

在电影上映前两天,排在门户网站热搜第一的话题是“洪严新作女主遭闺蜜殴打”。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殷元元的微博账户加了认证,粉丝涨到了五十万。

把话题炒起来的那条微博,副导编辑了一周,最后以“知名导演洪严新作女主殷元元在收工回酒店的小路遭路人殴打,这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当初同殷元元一同参加剧组选角最后落败只能当殷元元替身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邱麦诗。更让人震惊的是,两人私下是好闺蜜!”为内容公之于众,团队里的人还用小号把殷元元和邱麦诗的微博地址放在评论里。

殷元元受人拥护粉丝大增,邱麦诗没有感到意外,那条炒话题的微博下面,六万多条的评论,有一半都是在骂邱麦诗的,这些也都在她意料之中。而邱麦诗感到意外的是,虽然有许多骂她的人,可是她的微博粉丝却跟着涨到了十万。

人生啊,有人骂你,就有人偷偷地支持你。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了,还是错。

邱麦诗回忆起前不久副导和团队带她和殷元元去酒店附近的小巷拍“洪严新作女主遭闺蜜殴打”的实景配图的那个深夜,副导让团队摄影师在一旁拿手机拍照。殷元元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头发盖在脸上,但是露出了鼻子和嘴巴,殷元元想笑,邱麦诗拍拍她的脸,让她憋着。邱麦诗听副导的指示,一会双腿跪在殷元元肩膀上,用手抓起她的头发往上拔,一会又拿脚踩在她的脖子上,弯腰做一个扇殷元元耳光的动作。

那晚夜里久违地起了雾,拍完照片回来,邱麦诗坐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边,她没有开灯,窗外的万家灯火融化在濛濛雾气里,她麻木又忧愁地敲打手机,明天,我是不是就火了?她心里想。窗外是偌大的北京城,就这样被浓重的雾气攻陷。来到北京的这些日子,邱麦诗觉得时而过得似梦似幻,她想当明星,可是过了这么几个月,她也没有如愿以偿;她想就此放弃不再挣扎,可是她觉得自己只要用尽全力坚持下去,在下一秒,或者在明天,说不定她就红了,她一定会比殷元元还要红。

除了微博粉丝数量偶尔增长,邱麦诗并没有红。而殷元元却一天一天地红了起来,电影上映的那些天,她乖乖跟着剧组天南海北跑路演,不辞辛苦地上各种综艺和访谈节目,她不做作,不会说太复杂的话,她清纯的外表和没有攻击性的性格为她引来大批粉丝。她开始接广告代言,拍时尚杂志封面,越来越多的电影公司向她抛来橄榄枝。

殷元元也不忘为自己的好朋友邱麦诗着想,在一次访谈节目里,主持人问她,“你现在跟上次被爆殴打你的那个闺蜜,你们还说话吗?”

殷元元想都没想,直接说,“我们早就和好啦,她那时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小诗是我眼中最善良的人了,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这一件小事就误解她呀。”

这是上节目之前经纪人帮她想好的话,洪导托朋友给殷元元请了一位业内很有实力的经纪人。在和经纪人第一次见面时,殷元元就说,“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我现在成了明星,你知道上次跟我一起上热搜的我的朋友,你肯定知道这件事的幕后吧,你能不能也带一带我朋友小诗,她一点都不比我差,她比我更优秀呢。”

经纪人说好,我给你联系一档访谈节目,这是采访提纲,关于这些问题的回答我都打出来给你了,你背一下。

经纪人见过邱麦诗,他觉得这个女孩不一般,相同专业相同出身的殷元元大红大紫,被电影团队为了捧红殷元元而拿去当炮灰使的她,却依旧选择留在殷元元身边。他去邱麦诗的微博翻了翻,虽然评论里大多在骂她,可是她的粉丝数量还算可观,后期再花钱买多一些粉丝去评论里洗白,她还是有一些影响力和话题的,他觉得很好推。

邱麦诗想到了一个词:忍辱负重。她就在殷元元的经纪人宣布要帮忙捧红她的消息时,脑海中不经意略过了这么一个词。身旁的工作人员都在祝福她,夸她运气真好,刚刚赶完通告回来一脸疲惫的殷元元也把她拥在怀里替她欢呼,经纪人推了推眼镜,等着她说一些感谢的话。而只有她,她在心里哭泣,她对自己有那么一些感动,她觉得她担得起“忍辱负重”这四个字。
“我很激动,谢谢你,谢谢元元,谢谢大家,可以帮我实现梦想。”邱麦诗抬头,用双手捂住眼睛,当着大家的面擦掉眼泪。她自己知道,她没有流泪。

捧红邱麦诗的方案还没开始运作,工作团队就发现殷元元在网上被人爆了黑料。一个以“殷元元母狗婊”作为昵称的账户,发了一条爆料殷元元整容的微博,配图是殷元元初中时的丑照和前几月去日本做手术的照片。

这条黑料被顶到了热点第一名,殷元元的微博沦陷,除了骂她“整容女”,看热闹的观众真的不知道再骂她点什么好,因为她的人品和性格,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去吐槽的。

经纪人觉得这个事不大,且爆料中在整容医院被偷拍的那张照片,殷元元的头上包满了纱布,根本看不清脸。他对殷元元说,不是什么大事儿,稍微弥补一下就行。他找来殷元元小学和大学拍的不错的照片,让后期高手不动声色地美化一遍,他用这些照片在殷元元的认证账户发了一条微博,“谁还没有个发胖长痘且非主流的青春期啦~给你们看看不在青春期的纯天然元元吧!”发完以后,他打电话,说,“发好了,水军可以上了。”

殷元元和邱麦诗坐在一旁玩手机,殷元元依旧痴迷于玩手游,邱麦诗正刷着殷元元最新那条微博下面的评论,有殷元元粉丝发表的支持的话,还有经纪人买的水军发出的赞美和夸奖,评论数量在半小时达到了三万多条,而对殷元元咒骂和嘲讽的恶评却都不见了。

邱麦诗放下手机,她入神地看着就在自己眼前打游戏的殷元元。她仔细端详殷元元走运的脸蛋,这张曾有人出钱为之投资了数百万的脸蛋,邱麦诗此刻见识到了它的魅力。曾经邱麦诗幻想中呼风唤雨的日子,如今由她的好朋友殷元元过上了。

“嘿!小诗,我脸上起痘了?你盯着我看干嘛。”殷元元卧倒在沙发上,对着邱麦诗伸了个懒腰。
“没有,我是想跟你说,你看,你微博下面现在全是好评呢。”邱麦诗连忙打开手机,举给殷元元看。

殷元元哈哈大笑,不以为然,低下头继续玩游戏。

经纪人离开的时候,喊殷元元出来送他。

“你当时去日本,跟谁一起去的?”在电梯里,经纪人问殷元元。
“就我,上个电影的副导,还有小诗啊。怎么啦?”殷元元问。
“没事,我到了,你直接上去吧。”经纪人在外面帮殷元元关上电梯门,转身离开酒店。

邱麦诗回到自己房里,窗外暮色四合,她看了一会手机,直到天色完全变暗,她才抬起头来。她再一次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那一点点明亮起来的万家灯火,这些每晚在她失眠时陪着她的万家灯火,她突然有点恨。

那个专门爆殷元元黑料的微博账户,依旧每天发一些诅咒殷元元的话和后期合成的殷元元的各种丑照。渐渐得观众对这个账户产生厌倦,是多么无聊的一个陌生人啊,是对殷元元有多大的恨呢?才会在背地里为了黑她而费尽心思。

终于到了殷元元带着邱麦诗露脸的这一天,这是经纪人制定的捧红邱麦诗的第一步:让邱麦诗和殷元元一起出席殷元元主演新电影的开机剪彩仪式。冲着导演组一句“只要你来演女一,你的朋友就可以进组演女二”,殷元元第二天就带着邱麦诗盛装出席剪彩仪式。

邱麦诗握着殷元元的手,面对众多的媒体镜头,她第一次体会到受人追捧的甜头,纵然她知道,镜头是追着殷元元的身影转动的。可她还是珍惜,她还是太年轻了,在任何时刻,她都面带微笑面向镜头,她从未放松过。

出席完活动,在回酒店的车上,经纪人收到摄影师精修的两张今天活动的照片,他提醒殷元元赶紧上传照片发微博。

“那我说什么呀?”殷元元问。
“这个你可以随便写。记得发完艾特住麦诗,然后麦诗,你再去转发这条微博。”经纪人说。

三十秒后殷元元把她和邱麦诗今天的合影照发了出来,“终于可以跟我的好闺蜜一起演新电影啦!”殷元元在微博里发。

邱麦诗转发了这条微博,这是时隔三个月,她的第一次更新。邱麦诗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她趴在车窗上看外面微雨中的街景,她一直在刷微博下面的评论,她以为大家已经把上次“殴打闺蜜”的炒作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越来越多的评论,一个覆盖一个,依旧都是骂她和酸她的。

“上次打人打得爽吧,你不是看我们家元元不顺眼吗,现如今你还不是要靠她才得到出镜机会啊。”
“怎么着,这回你还演替身吗?那我要去给元元当保镖!”
“你长得也不好看啊,我们元元真是太善良!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对你不离不弃。好自为之吧你!”
“臭傻逼,你这是借殷元元炒作上位啊。你醒醒吧,她比你美多了,你不可能拼得过她啊。”

邱麦诗看着很多条这样的评论,她发现,原来几乎都是殷元元的粉丝在发这些话。邱麦诗觉得这个世界不仅无理,它还很荒诞。

回到酒店,邱麦诗以“好困,想早点睡觉”为由拒绝了殷元元想要夜聊的邀请。邱麦诗洗完澡,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她打开手机,看到殷元元又发了一条声援和赞美她的微博,她想着殷元元一定也看到了那些抵制她的评论。殷元元也没有那么没头没脑了呀,邱麦诗在心里想。然而殷元元新发的那条微博下面,依旧是殷元元的粉丝在贬低一个,抬高一个。

第二天醒来,殷元元又上了热搜榜,这次不是因为什么“大度原谅闺蜜并再次与其合作”的热点而上,而是她高中时与男生上床的裸照被曝光了。

一时间殷元元在公众心里清纯少女的形象被毁掉,经纪人看着那照片上殷元元没有任何遮挡的身体和脸,心底一沉,他打电话让司机把殷元元接回公司商量对策。

邱麦诗留在酒店玩手机,她看到这次又是那个叫“殷元元母狗婊”的人在微博发的爆料,她佩服这个在网络上与殷元元为敌的人。邱麦诗躺在落地窗下的地板上,慵懒地晒着太阳光,她无事可做。

手机一直有微博消息提示音传来,邱麦诗打开看,是一些殷元元的忠实粉丝给她发的私信和微博评论。

“昨天元元刚宣布要跟你合拍新电影,今天你就上来踩她一脚?你想红想疯了吧,你这种人活该一辈子羡慕嫉妒恨我们家元元!咒你全家不得好死!”
“贱人,是不是你给那个人爆的料?上部电影你因为殴打元元火了,这一部你又想来背叛她?”
“一看你就是那种做作矫情的婊子,你不想想你这部大配角的戏是谁帮你拉的?肯定是我们元元啊!昨天和她好,今天又暗中助人来黑她,你怎么不去死?!”
“邱麦诗?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跟殷元元争,毕竟你争不过她。”
“你给我记住,你这头蠢驴,无论你怎样洗白,你在我们元元粉丝心里都是个大祸害!”

原来她在殷元元粉丝那里的形象这么坏,邱麦诗嘴角上扬,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网络世界真是有趣,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得不得了。

突然邱麦诗看到殷元元打来电话,“喂,元元。”她接了电话。

“小诗,你还好吗?现在网络上风气特别不好,大家都给我留言说是你向那个黑我的人爆的料。是不是有人去你微博骂你了?小诗,你先不要上网了,我担心你受牵连。我等下录一个道歉视频发在网上,然后就没事啦。你等我回去哈!”邱麦诗听着殷元元说的话,她觉得殷元元突然变了,变得有了些理智和冷静。

那天黄昏,邱麦诗看到殷元元发的视频,殷元元先是哭着向喜欢她的人道歉,对自己年少无知时犯下的错误表示悔恨,然后她提到邱麦诗,她呼吁大家不要误会邱麦诗,她要为邱麦诗澄清,她希望大家把对她的喜欢也分出来给邱麦诗,而不是去诬蔑和辱骂她,她说只有她才知道自己的好朋友邱麦诗是一个怎样的人,别人都没有权利去评价她。

道歉视频发表以后,部分公众心理得到安慰,不再在评论里煽风点火。经纪人喝了口水,开始抽烟。

“我就想问问你,你初中拍的非主流照片那时觉得挺美所以公开上传了这我可以理解,难道你高中的床照也公开上传过?”烟抽到一半,经纪人突然问殷元元。

“我没有啊,那照片我从没公开过。我有那么傻吗?”殷元元把脸从手机游戏里抽出来,她问经纪人。

“真的?那可真是奇了怪了!”经纪人说。

殷元元暂停了手机游戏,在化妆镜前发了会呆。

“别傻愣着了,赶紧化妆吧,今晚要去上海参加时尚活动!白天出这么一事儿,人没把你这嘉宾取消已经够感动了!”经纪人拍了拍殷元元发呆的脑袋说。

“我想取消一下,把昨天那个电影的主演,给我取消了吧。我不想演了,没劲。”殷元元突然说。

“怎么不演了?那剧组还不错啊。”经纪人问。

“就是不想去演了。你推了吧,反正不是还没签合同吗。”殷元元转动着手上的戒指,闭上眼睛。化妆师开始给她化妆。

“你要不去当这个主演,你朋友邱麦诗也演不了了吧,人家可想抓住这机会了呢。”经纪人说。
“啊,也是。可我就是不想演嘛,先推了吧。我们以后再给小诗介绍别的戏嘛,机会多的是。”殷元元仰着脸回答他。

“那好吧,我去给剧组打个电话,说咱不演了。”

这边邱麦诗在酒店刚吃完晚饭,她见殷元元迟迟不回,自己就想找点事做。她把昨天在开机仪式上刚加的制片人的微信找出来,她给他发了语音,她想要一份剧本的电子稿,自己先看一看,琢磨一下。

她等了半个多小时,等来了制片人的电话,“喂,怎么还给我要剧本呢?你居然不知道啊?殷元元辞演了。”制片人在那头说。

邱麦诗握着手机,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喂?不说话我挂了啊,反正这戏你演不了了。”

“请你等一下,她为什么不演了?那我可以继续演我的角色吗?”

“我哪知道她为什么。你肯定没那机会了呀,当初之所以同意让你演就是因为有殷元元,现在她都走了,我们还留你干嘛?”

邱麦诗挂了电话,她想吐,她想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她想把这几个月在北京所经历的一切全部从脑子里清理出来,放一把火热热烈烈地烧掉,她要它们一点烟灰都不剩。

邱麦诗跑到殷元元的房间坐下,她给殷元元和经纪人打电话,两人正在去往上海的飞机上,邱麦诗打不通电话,她感受到了来自殷元元和其他人的欺骗,他们,何时真正信任过她?

邱麦诗躺在殷元元的床上,邱麦诗终于哭了,在故事的开始,她就应该放声大哭的。因为在一开始,她就想到了,也许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明星。可是她年轻的幻想将她从已经下落至一半的深渊中连根拔起,她有多少绝望,就有更多的幻想。而后来所有的一切,又恰好将她的一个二个三个、多个的幻想给打破了。邱麦诗现在怎么能不哭呢,全天下,此时此刻,她猜没有比她更适合放声大哭的人了。

邱麦诗在殷元元的床上哭着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殷元元回到了她们刚来北京时,在电影学院旁边住的那个旅馆小房间,她和殷元元一起在浴室光着身子洗澡,忽然殷元元蹲下来,抓起地上匆匆爬过的蟑螂扔进嘴里吞下,殷元元背上的香皂泡一个接一个飞了起来,殷元元继续吞了许多只蟑螂,她在一旁站着,她拉殷元元起来,殷元元朝她笑,继而在她面前吐出一只巨大的蟑螂。

邱麦诗尖叫着惊醒了。

醒来已是凌晨两点钟,邱麦诗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她觉得胸口好闷,她想出去透透气,吹吹风。殷元元房间有一个阳台,邱麦诗搬来高脚凳,她站了上去,打开阳台上面的窗玻璃。北京盛夏的晚风像项链一样缠住了她,她把一只手放在脖子上,是这样清凉的晚风,是这样艰难的盛世。

邱麦诗打开手机,看到有五个殷元元的未接来电。她想打回去,可是她停了一下,算了吧,她在心里想,让殷元元再好好地睡一会吧。

邱麦诗站在高脚凳上吹风,她低头沉思良久,终于拿手机编辑好一条短信。她一只手紧握手机,一只手爬到阳台窗口,她坐在上面,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是十分暗淡的万家灯火。

“真可惜。”她说。同时按亮手机。

“再见了。”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邱麦诗的身体前倾,并无渴望也没做任何挣扎地从窗口向空中滑落。

从空中开始降落的那一秒,她将编辑好的短信点了发送。

邱麦诗的那条短信,并不是发给殷元元,而是发给我的。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让我用从二十五层高楼降落到地面的尸体来跟你诀别吧。快来看我,给我拍最后一张照片。”邱麦诗在短信里跟我说,她还发给我一个微博登录名和密码,“帮我登上这个号,用你去看我时拍的照片,配下面的文字发一条微博。你一定要帮我,这是我的遗愿。”

我登上了邱麦诗留给我的微博账号,看到这个账户的昵称是“殷元元母狗婊”时,我并没有感到十分震惊。当我赶到邱麦诗自杀的酒店楼下时,已经早晨五点多钟,邱麦诗的尸体早已被清理走,警察也封锁了现场。我远远地站在一旁,打开手机摄像头,拉到最近,模糊地拍下那滩我知道肯定是属于邱麦诗的血迹。

“你们口中的仙女殷元元,把她的闺蜜邱麦诗害死了。邱麦诗今日凌晨在高级酒店的二十五层跳楼自杀身亡,据说她生前多次遭到殷元元的威胁和逼迫。心狠手辣的殷元元婊子,你们要继续被她蒙在鼓里吗!到底谁嫉妒谁?到底谁看不惯谁?”我把邱麦诗打在短信里的这段话复制到微博,添加上刚刚拍的血迹图片,我来不及离开现场,我站在一群警察后面,用邱麦诗留给我的那个账户把微博发了出去。

“记得以’女星殷元元害死好朋友邱麦诗’为关键词给我买个热搜,千万别忘了。”这是邱麦诗发来的短信中的最后一句。

回到住处给邱麦诗买热搜时,我把关键词改成了“演员邱麦诗遭好朋友殷元元迫害致死”,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也该让邱麦诗当一次女一号了吧。

尽管我并不知道,殷元元对邱麦诗有什么威胁和迫害,就算我想破了脑袋,我也想不出殷元元对邱麦诗产生迫害的原因和手段。

都不重要了,殷元元在上海一觉醒来将会面对些什么,也不重要了。

怎么?你还在质疑跳楼时居然能发出短信?

你知道吗,发出一条短信只需两秒钟,而邱麦诗从二十五楼降落,那时间肯定超过两秒。邱麦诗不屑于对任何人说再见,但是在她离开之前,没有机会再看一眼其实她打心底喜欢的万家灯火,她觉得可惜。

是在一个盛夏凌晨的两三点钟,邱麦诗决定回到自己的深渊里去。她从高空降落,狂风像救火的水枪喷出的水,凶猛地击打她的皮肤。她要往下,下到深渊的最底端,她觉得,那里就是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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