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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急诊科女超人，到诊所CEO，不同的身份角色在于莺身上切换，生活和工作方式的变化让她比从前更加柔软。脱离了风风火火的急诊科生活，于莺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她有了自己的感悟。

作为一个急诊科医生，每天都和生生死死打交道，如果让我来讲生死故事，讲30天都不会重样。可生活中，我很少这样做。我觉得重要的不是我和别人讲多少个故事，而是在于当我们面对生死拷问时，应该怎么去处理。

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到了40多岁的年纪，在这个人生阶段，身边开始有一些同学、同事去世了。我发现自己会禁不住想到身边人的生老病死，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怕的“女超人”了。

人的生命从诞生到鼎盛，到衰落，到死亡，就像自然界一样，也有四季。只不过，生命的四季不能轮回。每个人都逃不掉死，所以才要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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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诞生的季节，在急诊科，我们也会去帮助一个生命来到人世。人们都觉得家里添小孩是一件幸福的事，大多数时候生孩子是个瓜熟蒂落的过程，可有时候也需要经历很大的磨难。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病人，怀孕5个月的时候突然腹痛高烧，检查结果是指原性胰腺炎。这是个基因相关的病，一旦怀孕就会触发炎症。我们在急诊科帮她抽血，抽出一管厚厚的油——血脂高得测不出来。

选择很简单：要保孩子，孕妇就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或者保大人，拿掉孩子。

她和爱人商量了下，说：“这个孩子我们要保，保到不能保为止。”

每天的治疗就这么开始了，因为营养需要绕过胰腺，所以我们接了一根管子，从她的鼻子穿过十二指肠，一直伸到空肠。每周还要做两次血浆置换，把血浆里的颗粒置换出去。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治疗过程，整整3个月，她都没能下床。可是很遗憾，在孩子七八个月的时候，还是没能保住。

两年之后，有一天她突然发微信给我，说：“于大夫，我又怀孕了。”这是一个很传统很普通的家庭，小夫妻觉得一定要有一个孩子家庭才完整，所以一直都没放弃努力。

我知道以她的情况，第二次怀孕一定会触发重症胰腺炎，那是可能危及生命的。

我问她，有没有想过第二个孩子像当年那样还是保不住，她回答，想过，但是只要有1%的希望，我就要付出100%的努力。

所以那一次从确诊怀孕开始，治疗就同步进行了。女孩开始不停地做血浆置换，通过鼻饲补充营养。经过整整10个月治疗，孩子终于健康出生了。

在治疗的过程中，经常会牵扯到该不该放弃、什么时候放弃的问题。微博上经常会有人说，谁谁谁怎么能放弃治疗，谁谁谁都这样了怎么还不放弃。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作为医生，事前我们无法保证她顺利生下孩子，也没有权利去帮她决定是保命还是保孩子。这个选择没有标准答案，只能交给他们自己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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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知道我名字的人，可能都是通过微博。这么多年来很多人会说：“于莺你打破了我们心中对于医生的印象：那种端着的白衣天使。”

虽然经常面对生死，但医生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也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乐。和其他的医生比起来，我可能更爱笑，以前在我们急诊科，经常能听到我在走廊里的笑声。

情绪是可以传递的，当一个医生对着病人笑，和家属温柔地沟通，它可能意味着自信，能让病人得到一些快乐，也能让家属放心一些。

我这个人比较乐观，很少为了病人的事流泪。但我记得我第一次为病人流泪的时候，那是一个生命从鼎盛的时期突然跌落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没毕业，在协和医院实习。我在血液科轮岗3个月，当时接待了一个病人，一个在秀水街把生意做得很好的商人，得了白血病。白血病进入脑细胞之后，需要做腰部穿刺，也就是要往脊髓液里打化疗药物，这是很痛苦的过程。

我是他当时的主管医生，打针时每做一步我都会告诉他，比如“现在我要推药了，可能会有一点疼”，也会笑着聊一些家常、开开玩笑，比如“你的生意怎么样了啊”、“你老婆真漂亮”之类的。

这样聊着天，药打完，他居然躺在床上说，“今天的针打得真舒坦”，脸上也不是痛苦的表情。

3个月后，我轮转到别的科室。大半年之后，有一天我推病人到超声科检查，在门口看到了他：躺在病床上，脸苍白浮肿。我问他：“你怎么这样了？”他非常平静地回答：“我快死了。”

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那种感觉不是一个病人去世了，而是一个朋友离开了。同时我又是一名医生，我会想，为什么病人把全部的信任都交给你了，却并没有发生任何转变？

不过，同样是从生命的盛夏跌落的故事，有时却也能让我看到温暖。一对从农村来北京治病的夫妻，因为没有床位，就在急诊科的走廊里支了一张折叠床，丈夫铺了几张硬纸壳在旁边陪护。

在两个月的治疗里，丈夫瞒着媳妇把老家的房子给卖了，能借的钱也都借遍了，已经没钱用来支付下一次的治疗费用了。可是我从没看见这个男人有一次愁眉苦脸，只要老婆醒了，他都很温柔地说话、唱歌，说家里一切都好，房子还在，儿子找到了稳定的工作。

很多人都会觉得，老一辈的人、农村人可能不懂爱情，可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们，又有多少人愿意在你重病的时候倾家荡产、相濡以沫地陪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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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人到中年，你会发现生命里很多变化悄然发生。

我见过很多家庭，大起大落的，一夜颠覆的，但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我非常敬佩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病人，他叫老刘。

他本身是一个国营单位职工，很早下海经商，开上了奔驰车，住上了好房子。但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候，被诊断出了肾衰竭。他是个东北男人，个子很矮、很瘦，因为生病脸色蜡黄。

他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主动和我讲家里的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于大夫，你能搞到白蛋白吗？”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儿得白血病很多年了，那一次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心跳呼吸停了，人也没有了意识。

在微信里，我经常能看到他女儿唱歌、弹钢琴的样子。他的老婆辞职在家，专心照顾他和他女儿两个重病的病人。他说：“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还得创业，于大夫你不用为我操心。”

我私下里问他，有没有想过再要一个孩子，他说：“我女儿今年9岁了，我知道她情况很不好，可如果这个时候我们生了一个孩子，我的女儿一定觉得爸爸妈妈不要她了。所以我想坚持到最后。”

今年我的一个协和医院的同学问我，“老刘你知道吧，他女儿这次估计不行了，家属一直不放弃，要积极治疗，你劝劝吧。”

其实我没法劝，如果我是急诊科医生我可能会劝他，毕竟病床是有限的。但是作为朋友，我知道老刘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三口之家两个重病，全靠老婆一个人照顾。老刘告诉我：“老婆总觉得孩子还能醒，这么多年她照顾这个家，就这么一点心愿，我能不支持她吗？所以我告诉医生，我听我太太的，只要她说积极治疗，那就治。”

很不幸，孩子走了，他跟我说自己能挺得住，他还有老婆要照顾。我相信这个家庭还是会继续转下去，每一个家庭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身边人离开的时候，可能会痛哭、会崩溃，但是在老刘，这个瘦到80斤的男人身上，我看到了责任和担当。

所以生活中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你经历过生命的美好，也知道它会消失，才会更加珍惜现在。

去年我的朋友，春雨医生的创始人张锐突发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也知道他的创业是很辛苦的。当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说不可能，他才40岁出头。可事实就是这样，他离开前没有任何征兆，没有留下任何话。

当天晚上有各种各样的消息，怀念的，诋毁的，这些声音离开的人都听不到看不到。不久，我在协和医院的一个老同事也意外离开。我没有勇气去参加他们的追悼会，这种感觉是很遗憾的，有时候生命是来不及道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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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怕死吗？我怕，怎么可能不怕？当你知道自己身边的朋友总有一天会离开，你自己也有可能离开，你要怎么去继续生活？这是我这段时间经常会思考的问题。

为什么我现在对这个话题这么有感触，是因为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诊所正式营业的前一周，我们要采购一批仪器，我去试一下好不好用。我坐在病椅上，用仪器探头探测自己的身体。探到甲状腺的时候我发现画面里出现泥沙样的闪光点。“这不是甲状腺癌吗？”这个我比谁都清楚，于是马上给一个师弟打电话，叫他帮我安排手术。

一周之内手术就做完了，3天后诊所开张，我就正式上班了。

其实这不是一件特别大的事，但是当你经历了生命的冬天，你会觉得后面的生命更加有意义，对生活也会更加珍惜。从那之后，我把父母从上海接到了北京，我与女儿的交流也更多了，以前工作压力大回家不想吱声，现在我很喜欢和孩子说话。

很多人说于莺你的脾气变好了，我之前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女超人”，有的人可能都不敢和我说话，现在的我即使遇到问题，经常也是心平气和地去解决。

其实这是因为自己看到了太多生生死死，自己的身体也碰到了问题，所以脾气秉性的确会发生变化，会比从前更加重视身边的亲人，会想要花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他们。

我越来越感到，生命是一个很特殊的东西，它属于你自己，可是它也脱离不开亲情，有时候亲情也是一种牵绊，特别是在面对生和死的选择上。

中国人有一个想法——好死不如赖活着。太多人宁愿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救，直到钱花光了，才最终放弃，最终闹得人财两空。

有的时候，病人大脑已经失去意识、和家人的交流完全隔断，只能依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体征，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活着，还是家属想让他活着。这个时候你去治疗，满足的不是亲人的健康需求，而是自己的情感需求。

如果换位思考，假如躺在床上的是你，你的亲人用这样一种方式去维持你那个已经没有意识的生命，让你这样多活几天，会不会觉得很悲哀？

我想，当生命到了告别的时刻，可以选择一种更有尊严的方式去说再见。所以如果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可能会做一个决定，如果真的没有意识了，我就不治了，我不想那样活着。

其实，人的死亡就是一种状态的变化，活着的时候就好好享受生活，当我们离开世界的时候，能够让亲人、朋友有所怀念。

我希望到了那一天，大家想到我的时候，会想到我的乐观、我的快乐，而不是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