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开卷八分钟】:谈刘慈欣《三体》合集

梁文道【开卷八分钟】:谈刘慈欣《三体》合集

有声读物」「2019-02-13」「梁文道」 《三体》是刘慈欣创作的系列长篇科幻小说,讲述了地球人类文明和三体文明的信息交流、生死搏杀及两个文明在宇宙中的兴衰历程。其第一部经过刘宇昆翻译后获得了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
梁文道:最近一年我发现我身边很多朋友都在跟我提到一个很重要的中国科幻小说作家,大家都推荐,“这个科幻小说你一定要看。”这就是我们这个礼拜要跟大家介绍...

梁文道:从一开始科幻小说就有一个很独特的作用,那个作用是什么呢?就是展示一个跟我们现在的现实生活不同的另类现实。但是那个另类现实,又不必然是一个完全脱离我们实际生活的现实,而是一个对我们现在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一种影射、一种思考或者是一种思想上的实验。

同样我在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里面,也看到了这样的一种迹象,比如说很多人都会注意到这部小说的开端,或者整个故事的开端,居然是跟文革相关,这就让人很惊讶,而且正是因为文革之中,种种匪夷所思的惨剧,伦常的败坏,使得这个世界发生了急剧的、意想不到的变化。同样我们在整个《三体》的三部曲里面会看到,不断地在写一些关于什么样的政治生活才是好的政治生活,是应该更民主一点,还是更独裁一点。

往往我们看到刘慈欣会说到因为放权民主,使得地球变得很混乱。但是我们不要忘了,随后使得整个文明,整个宇宙,整个人类的消失,也是由于我们把太大的权力,交到了一个小女孩的手上,是这样的缘故。在他看来,仿佛一个独裁或者一个民主,都不是很好的制度。什么样的制度才是好的制度呢?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没有责任去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所要做的只是刺激大家在思想这些问题而已。

我在网上曾经看过刘慈欣没有发表过的短篇,那也应该是一个长篇了,讲1989年的中国,讲到当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件,比如说伟大领袖的细胞被复制了等等,或者变成虚拟的城市,有很多人思想被复制,变成千人一面的状况,都是一些很微妙的、对于中国现实世界的一种影射跟处理。但是我相信大部分科幻迷看《三体》的时候,看刘慈欣小说的时候,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呢,就是里面把过去非常具体的,或者我们只知道印资料的科学实际,把它作了文学性的、影像性的表达呈现出来,而且
还想象出了各种虽然是推想但你觉得在科学上站得住脚、很有道理的一些推想。

这里面就说到我们未来的人类,他们坐一种大型的飞船在太空中,作长达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航行。他说到什么呢?出现一个了问题,对人心理的影响。过去我们看科幻电影,常常认为长期坐在太空船里面,一个人会有幽闭恐惧症,只关在里面,没办法见到充满阳光跟大海的天然世界,外面是无限的星空,你会有一种幽闭恐惧。但是刘慈欣很有创意地指出,在心理层面上,飞船成了宇宙中唯一的物质实体,宇宙变成了一间没有边界的空旷展厅,群星都像幻觉,飞船是唯一的展品,这种心理模型可能带来巨大的孤独感,并且很容易在潜意识中产生对展品的超级观察者幻想,进而又带来因为完全曝露而产生被动感和不安,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负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环境的超开放性为基础的。也就是说恰恰跟我们平常所想的幽闭恐惧症不同,你是觉得自己在太空中航行,处于一种非常开放的,无边无际的,觉得自己一切都是透明的,这样的一种状况,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想法对不对,但是听起来又很有道理。

同时围绕在太空中的感觉,还提到未来人类在宇宙中建立大型的太空城市,我们以前曾经看过早年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城市是环形的,像个甜甜圈一样,圆环形状。但是在这里面,偏偏不能是这样的形状,而且需要建得非常巨大,像轮辐状、滚筒状。为什么呢?这里面的回答是,因为要有世界感。什么叫世界感,就是身处一个世界的感觉,太空城必须拥有广阔的内部空间,有开阔的视野,人在里面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中。如果换成轮辐的构型,人们将生活在一圈或者几圈大管子里,虽然内表面与整体外壳构型太空城差不多,但里面的人总感觉是住在飞船上,而不是在世界之中,这也是一个很奇妙的想法,对不对。

更厉害的是,他怎么把一些科学事实,当我们逼近到现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刘慈欣也把它写出来了,比如说他提到,在木星上方有一些太空城市,跟木星保持同样的速度转动。这时候忽然发现,远处有一个小白点,白点渐渐扩大,变成乒乓球大小的白色球体,而且离太空城越来越近,简直要撞上来一样。大家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就是非常有名的木星上的卫星,木卫二。这个木卫二是什么呢?我们来看一看,这里面就说到我们的女主角,她立刻意识到一个事实,太空城不是木星的卫星,它与木星是相对静止的,木卫二则是运行速度很快的一颗卫星,达到每秒14千米。你想想看,跑的速度有多快,木卫二与太空城相对速度也就是这么高,看到卫星像冲过来一样,对着长空城撞过来,没有容我们的女主角细想,那个白色球体速度增大,它的膨胀速度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木卫二很快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由一个白色小球转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星球,空间的上下感也瞬间改变。程心感觉到亚洲一号——这是他们所在的太空城市——正在向白色的世界坠落下去,接着这个世界3000多米的世界,从他们头顶快速移过,“那一刻全部太空都被它占据”。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说法。

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这里面也谈到一些很有趣的想法,比如我们昨天谈到黑暗森林里面的法则,我们可以对黑暗森林发出声明,表示我们是绝对安全的,大家不要来侵犯我们,外星人不要攻打我们,消灭我们。怎么做呢,就是作宇宙安全声明。所谓宇宙安全声明是什么呢,是把自己的星系封锁在一个低光速的环境底下。这样会产生什么效果呢?我们任何消息都不能透露出去,我们的飞船都飞不出去,至此之后,我们就跟宇宙隔绝了。由于我们出不去,我们不可能侵犯人家,但被隔绝的星系里面有什么呢,外面也不知道,因为一切往外的通讯也都被隔绝了,它是个神秘的,像黑洞一般的光幕存在。这就说明了,我们到底是想冒险,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继续探索未知,还是觉得这样太危险,我们安全地躲起来,直到永远才能好呢?

梁文道:我读过的科幻小说并不是太多,但是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面,我觉得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尤其是写到第三部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可以放在古典大师级的作品行列里面,你不会觉得它太逊色,理由在哪里呢,就在于他写出了一种难得的诗意。

我觉得刘慈欣甚为一个科幻小说家,他也常常会向一些科幻史上的经典再三质疑。比如说这里面就提到,在未来的冥王星外面,在外太空里面,要为人类保留一个最后的纪念馆,人类文明的博物馆跟墓碑的时候,他看到什么?他看到他坐的飞行船光圈落到远处黑色的长方形上,“这座黑色方碑是这片白色大地上唯一的凸起物,它有一种诡异的简洁,像是对现实世界的某种抽象。”我们的主角程心说,“这东西我有些熟悉。”这当然有些熟悉,我们都熟悉这是什么,这就像是2010里面的那种神秘的黑色方碑。

我觉得所谓的科幻小说里面的诗意,尤其是在《三体》里面,表达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他怎么把一些言语不能表达的东西,带进言语的世界来。我们知道所有伟大的文学跟伟大的诗,伟大的艺术,都是怎么想办法用语言、用声音、用影像,去捕捉描绘一些本来不该被捕捉描绘的事情,比如说一些我们所谓的不可言传的事情。在科学世界里面,科幻小说里面有什么是不可言传的事情呢?有的,那就是在不同的空间纬度,不同的次元之间转换。比如说我们常常说四次元怎么样,五次元怎么样,在小说和动画片里都有很多,到底那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刘慈欣尝试把它捕捉出来。比如这里面就说到,他发现这里面有一些人,从三维空间进入到四维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视觉现象,那就是无限的细节。在三维世界里,人类的视觉面对的是有限细节,一个环境或者事物不管多么复杂,呈现的细节是有限的,只要用足够的时候依次观看,总能把绝大部分细节尽收眼底,但从四维看三维的时候,由于三维事物在各个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视野中,原来封闭和遮蔽的一切都平行并列出来,比如说一个封闭容器,比如说一个人体。因此你会感觉到一种无穷细节的震撼。这一大段他写了两三页,写得非常漂亮?为什么呢,你想想看等于在写什么,在写一种人类视觉,是因为有了地平线的限制,这是个消失点,等于消失点消失掉的世界一样,所有的地平线不见了,所有东西立体展开,你想想会是什么模样。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最后太阳系在消失的过程。太阳系为什么会消失呢?很神奇的,攻击太阳系的武器是一片小小的,像纸片一样的东西,叫做二向箔。这个东西是干吗的呢?是能够把我们太阳系三维空间彻底地变成二维空间,也就是一个平面,三度的空间变成一个平面了。怎么变成平面的,我们看看一个太空城市欧洲6号,最先与二维空间平面接触,它首先有一个亮点,在太空城市中发生,后来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发光平面,这就是二维空间平面。“它发出的光芒被周围高达的建筑群切割成许多条光柱,也照亮了中轴线上的人海,这时候太空城像一艘底部破口的巨轮,在二维平面海洋上沉下去,二维平面向船内的水面迅速上升,与平面接触的一切都在瞬间平面化,建筑群被上升的二维平面齐齐切割,他们的二维形体在平面上扩展开来。”

我们还看到一些人,二维化后的两个人体在平面上并行排列,仍能看出拥抱的样子,但姿态很奇怪,像一个不懂透视原理的孩童笨拙地画出来的。还有一位母亲,高举着自己还是婴儿的孩子跌入平面,那孩子也只比她在三维世界多活了0.1秒,他们的形体也生动地印在这幅巨画上面。

最后我们看到连整个太阳系,也怎么样变成巨大的光芒,一个平面,一个红色的平面圆球。那是多么奇怪的场面,太阳系的灭亡虽然很悲惨,但是它也异常地美丽,这种悲惨跟美丽,毁灭于美丽的结合。还可以看到,有一种人叫歌者——唱歌的歌——什么叫歌者?就是毁灭我们地球文明的外星人,他居然是个唱歌的人。他在宇宙之中,他们要做的是什么,他们居然命名所有在宇宙中发出信号、让别人知道自己位置、遭至毁灭的这种人叫做弹星者——好像弹拨了宇宙的琴弦发出的声音,所以他叫弹星者。这些歌者就来回应我们发出的琴弦声音。回应我们的方法是什么呢?那就是消灭我们,但是这个消灭的过程,在他的描写底下却像唱歌一样,而且实实在在就是唱歌。这个外星人唱的是什么歌,唱的是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摸起来像填海的泥一样柔软,它把时间涂满全身,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这是零态的飞行,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说到这首诗,刘慈欣写过一个短篇也很有意思,是讲到我们人类在某个外星文明之中,看来像虫子一样低贱卑劣。我们被消灭了,但是没想到这些外星文明,唯一欣赏我们的是我们的汉诗,尤其喜欢李白。最后他们耗费了几乎整个宇宙的能力,把我们写过的诗实体化,我们的诗继续漂浮在太空之中,成为我们地球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在这本《三体》的结局里面,我们可以看得到消失的太阳系整个不见了。唯一证明它存在过的是什么呢?就是二维太阳系的万有引力。人坐拥鱼三维世界,在太阳系消失的地方,空荡的太空中有一种完全看不见的引力源,那是我们唯一留下的证据,但却是个看不见的证据。就跟我们昨天跟他们谈到的光幕里面的文明一样,你不知道它里面存在什么,它也永远不会出来,到了最后宇宙不只是可怕而且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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