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

林城有沙眼,迎着风,眼泪便没有任何征兆地流了下来。大概是十六岁那年,他坐在江远骑的摩托车后座上,发现了这件事。 在林城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准他哭,他...

林城有沙眼,迎着风,眼泪便没有任何征兆地流了下来。大概是十六岁那年,他坐在江远骑的摩托车后座上,发现了这件事。
在林城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准他哭,他摔倒在地上撒娇着要人来扶,母亲也是远远看着,一脸沉着地望着他。而在林城的记忆里,父亲常年都在外头工作,很少过问他的学习与生活,一家人也只有在除夕的晚上能够在饭桌上团团圆圆地吃一顿饭。
林城从五岁起,便再也没有哭过,在学校被同班个子高的同学欺负时,他也是从来忍着疼痛,一脸倔强。他从来不将这些在学校的遭遇告诉母亲,他觉得相比那些人的拳头,母亲冷冰冰的眼神,更令人刺痛。

在十岁以前,林城都在那些说他是:有爹生没爹养的孩子面前唯唯诺诺地不敢多言,放学路上也是躲着他们,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直到那天,一个个子比他矮的男生,当着他的面笑嘻嘻附和着其他人,林城抡起板凳往他脑袋上砸去,旁人一下子都散开了,只剩下班上女生一阵尖叫声。那个瘦子最后在医院待了一个月,母亲匆匆忙忙赶到学校,卑躬屈膝地跟那家人道歉,随即领着林城回家,回去的路上总是时不时的望向身后,生怕那家人追出来,从她手中将他儿子夺去。

回家的一路上,母亲都没有对他说过半句严厉的话,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若不是被逼迫到一定处境,他不可能出手伤人。林城却一路手脚颤抖着,除了已经消去的灼烈的快感,他觉得身体里有个地方空荡荡的,犹如一个人行走的暗无边际的黑夜中,直到后头一个声音响起,他才察觉到身旁光亮的存在。
“林城!”有人喊着。
他回头,看到极远处一个男生的身影,是班上心口相传的好学生:江远。
江远几乎是跑着朝他赶来,气喘吁吁地将林城的书包递给他。林城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江远转身又朝学校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回过头朝林城笑着挥手,大声喊着:今天的作业,我帮你放在最底层了。接着转身越跑越快,印象里江远拿过校运动会短跑第一名,在一群比他个头高的高年级学生中,他像是跑道上一阵疾风。
林城停课了两天,再回到学校,班上的同学看他的眼光都变得生僻许多,一些人与他目光相接时,瞬间低下头,可他又明明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感到耳根发烫,快步往教室后头走去。他的座位被搬到了最后一排,以前他是坐在第三排的,并非是因为他成绩好,只是因为他个子低。母亲带他去班主任办公室时,老师原本红润的脸瞬间青得跟铁似的。林城在很多年后都记得老师当时说的那句话:你是弱者,所以你就欺负比你更弱的人吗?他的母亲握着他的手,一下子加大了力道,攥得他发疼。老师数落了一番,让他回教室。
从始到终,林城都没说一句话。

一直到小学毕业,林城都是坐在最后一排,身边的同桌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愿意与他多讲一句话。直到那天放学回家,他依然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那天的值日生是江远,收拾好了东西,出门时,江远让他等一等他。回去的路上,江远和他说:林城,我跟老师说了,让下次换座位,把我调到你旁边。江远用一种恳求的语气和他说着,他点了点头,江远显得很高兴,把书包放在头上,双手展开,往前奔跑着,回过头来朝林城喊着:跑快点,林城!

在后来的许多年,林城都会听到江远大声朝他喊着:跑快点,林城!仿佛他只要慢一步,就会跟不上他。
江远做了林城小学时期最后两个月的同桌,也是与他坐过时间最长的同桌。他们放学一起回家,江远总是小跑着回去,林城跑得慢,跑一段就会歇一段,林城就站在他的不远处等他,笑呵呵地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撒在他洗得发白的校服上,泛着耀眼的光。林城一直疑惑着,为何江远总是跑着回去,他问起江远,江远只笑着说:肚子太饿了,赶着回家吃饭。听到这个回答,林城愣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笑完林城很认真地和江远说着:你以后饿,跟我说,我书包里有零食。江远笑着点头。

小学毕业,江远常常到林城家找他玩,两个人会待在房间里看林城母亲以前没收的漫画书,七月中旬,林城的父亲从外地回来带了一台游戏机给他,室外近乎40摄氏度,两个人却在室内吹着电风扇,吃着冰镇西瓜,打游戏玩到天黑。江远打游戏比林城厉害许多,在林城眼里,江远似乎学什么都特别快,他却从来不自傲,用母亲的话说:江远甩你不知几条街。林城却是第一次在母亲拿他与别人相提并论时,没有觉得懊恼,江远是优秀的,他深信。也可能正因为这一点,让母亲接受了他这个朋友的存在,即使两个人待在一起从来是看漫画书打游戏。
到了点,江远就要回去了,好几次林城的母亲留他吃饭,他都礼貌地回绝说家里还有人等着,母亲也不强留。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林城跟江远去了一趟他的家,低矮的一层,老式的木板门,窗户还有几块用尼龙袋遮替着,江远的爸爸妈妈不在家,他家里只有他跟他奶奶,江远和林城说:我爸妈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了,说完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林城看着江远在离他家大概一百米的石井挑了一担水往回走,他想走过去帮江远,却只能是跟着他缓慢往回走。他什么也帮不到江远,那一刻,林城莫名想哭,只是他的眼角依旧干涩,多年的隐忍,似乎已经剥夺了他的泪腺,他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林城离开江远家,一路小跑着回去。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跑步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可以让人忘记烦恼。
两人上了同一所初中,不在一个班级,镇中的学校离家里是以前两倍的距离,江远每天中午要请假回去,给他奶奶热早上做好的饭菜,林城每个周末会邀江远去他家吃饭,再带些饭菜给他奶奶,母亲从来也不多问,只是帮他们将饭菜盛好拿给林城。那时,母亲在小镇里开了一家杂货店,每天都待在店里,来去匆匆的,有时候忙不过来,林城会去买些菜回来,让江远做,到了饭点,给母亲送去,母亲也不说饭菜好不好吃,只是吃完把饭碗给林城。那两年,母亲因为独自开店,眼里尽是疲倦。
上了初二,有一天上午上课,江远突然出现在林城班级门口,招呼他出去,他眼睛红红的,语气急切地说:林城,你帮帮我,我奶奶在医院快不行了!江远一路狂奔着往镇中的医院跑去,林城努力在后头紧跟着。到了医院,林城的奶奶躺在病床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口里不停地呼唤着:恒义,恒义。那是江远父亲的名字。江远跪倒在旁边,捂着他奶奶的手,声音颤抖着说:我在!林城站在病房外,望着江远发颤地侧影,不知所措。
江远的奶奶离开得很平静,葬礼由镇里的人帮忙举行的,江远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之后的一个多月,林城都没有见到江远,去他班级找过他几次,课桌上的书还堆在那里,没有变动,周末去他家,大门也是紧锁着,门侧上的白色丧联被风吹得飘起来又沉下去,没有一丝人居住过的痕迹。
再见到江远,是在学校厕所的吸烟区,林城有些错愕,差点没认出来,他染了头发,嘴里正叼着一根烟,准备打火,身边是一群和他一样燃着头发高高矮矮的少年。林城喊了他一声,他朝他望了一眼,没有应他。他像所有吐着眼圈的少年,从他身边经过,眼里满是不屑于暴戾。
林城开始在周一早操的广播中听到林城的名字,抽烟、翻墙、打架,总是那么几个人,林城如今也成为了他们的其中之一。
初二整个下学期,江远两次,一次是借钱,另一次是还钱。两次话都不多。江远开始逃课,整个星期都不赖学校,他的班主任找到了林城的班级,问他知不知道江远去了哪,并让他托话给江远:要是再不来学校,就当作主动退学了。
林城在周末去镇里的各个网吧找江远,看他窝在一个包间里打游戏,身边堆满了方便面和矿泉水瓶。许久,他才对江远说着:去理个头发吧,你不能一直这样混下去的。语气极冷。江远停止敲打键盘,手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起身拿起了外套,跟在林城的身后。
江远剪完头发,黑黄间接的发根刺拉在头顶,阳光下像一只刺猬。林城带着江远去餐馆,他狼吞虎咽似的吃了一碗面,又点了一份炒饭,林城在旁边看着他吃完。等他擦完嘴上的油腻慢缓缓地说:“你们班主任来找我,让我跟你说你要再不回学校,就当作主动退学了,你退学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挺高兴的事。”
江远打了一个饱嗝说:“我会回学校,下次他找你,你就说我死了。”

林城被这一句话堵着说不出话,江远从兜里拿出一包烟,抖了好一会儿,才抖出一根,他点着,吸了一口,烟雾在他们之间缭绕散开。林城伸手将烟拿过来,被江远用手遮住了。却没想到林城说:“给我一根。”他笑着抽出最后一根烟,递给林城。欠着身子,给林城点上。
两人出了门,江远说他有事要先走,林城问他什么事,他说以后再告诉他。一根烟抽完了,林城与江远并肩说着:“以后别拿死说事。”
江远一脸无所谓地说:“我死了,也没人在意。”
林城皱了皱眉说:“我在意。”
江远没再说话。

林城到了初三,开始补功课,初一初二极少认真听讲的他,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在课本上涂鸦,有几次被老师提醒他依旧我行我素,初中三年,他和小学一样,身边没有多少走得亲近的同学。江远回了学校,依旧是抽烟翻墙,周一的广播依旧能听到他的名字,林城和一个个穿着校服,在操场中央随意摆动手脚的少年一样,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有时,他听到江远的名字,反倒觉得安心。他很少再去找江远,他们两个人的班级到初三搬了教室,在两栋教学楼。那一学期依然是顺风顺水地过着,期中考试公布成绩时,那个在全校臭名昭然的名字:江远,登上了年纪前十的红单,校园炸开了窝。林城一点都不意外。
中考,林城与江远相差30分。江远却在成绩揭晓的那天,跟林城说:“我不读高中了。”却也是在那个暑假,林城的父母离婚,母亲收拾东西离开家时对林城说:“你从小就不爱哭,阿城,我走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林城摇头,送了母亲上车,抱了一下她,母亲眼泪刷地留了下来,那也是这么多年,林城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女人流泪的时候,真的令人心疼。

林城的父亲回来,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在镇中心买了一套房,离林城读的高中特别近。江远在镇中心的一个商场里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朝五晚九,空闲时间都在网吧里打游戏,偶尔周末会找林城出去吃饭,在他们当初一起抽烟的那个餐馆。吃完饭,江远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林城兜风。
在学校,林城依旧是不爱与人讲话,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却也因为那张俊秀的脸,得到了好多女生的青睐,他接受她们的邀请,陪她们吃饭,逛书店,在学校暗黑的角落里牵手接吻,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在杂乱而肮脏的角落里,那些女生说他冷得像一块冰。即使这样,他身边也不缺女生。

高二那年,被学校学生底下誉为校花的女生,出现在他们的班级门口,喊他的名字,班上的人一阵起哄,林城在所有人的聚视中走了出去,在班级门口,校花嘻笑嫣然着说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见她皱着眉,满脸憎恶地转身离开。一时间,全校学生都知道了:高二17班,林城当众拒绝了校花。消息过了一个月,竟传成了:林城把校花睡了,就把她甩了。林城是在一次去厕所回来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身旁还有人认出了他,他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径直往教学楼走去。
那个月末,学校放假,林城出了校门,被几个人堵住了,他们叫嚣着要拔他的裤子,五个人将他按在地上,林城大声叫喊着,那些从校门口涌出读的学生都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们在他身上一阵乱踢,林城只能蜷缩在地上,他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被一群人围着喊:你这个有爹生没爹养的。就好像这真的是他的错一般。
他们将他的鞋子扔得远远的,裤带也被扯掉了,正要拔他的裤子时,只听到一个人一声惨叫,他的感到脸上溅到了一些东西:是血。随即有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江远咆哮着:林城,赶紧跑!江远丢了砖头,那几个人也吓破了胆,被砸得那个还在地上抽搐着。
不知跑了多久,两个人才停下来。林城的脚下满是血泡,江远把他的鞋脱了给他。抽了三根烟,两人才渐渐平缓过来。
“你走吧,江远,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林城说着。
“我走了,你怎么办,你来背锅吗?”江远又点燃了一根烟,“你记得那年,你砸得那个瘦子吗?”江远突然笑了笑。
“记得。”林城到现在还记得当初回班上,同学的目光,不屑而恐惧。人对于比自己强大的事物,都是这样的态度。
“当初如果不是你砸的他,就是我了。”林城没想到江远会这么说。
“你可能不知道,我读小学前两年成绩很差,那些人总是有事没事来找我麻烦,他们以此为乐,我小时候不敢惹他们,因为出了什么事,都要用钱去解决,而我当时没有钱,所以我只能忍着,一直到最后我的成绩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好,有老师护着我,他们就不敢再那样嚣张了。”江远说完这些事,直视着林城。
“所以说,我后来成了你的替罪羊咯。”林城语气淡然。
他们都笑出声来。

那个被砸的人,并没有死,只是头上缝了七针,他的父母上学校要告林城,学校调出监控来,办公室一片哑然。这件事,学校最终做出的决定是不予追究,因不是本校的学生砸的人,学校也不管着。就这样,那对夫妻打听到了江远上班的地方,要他赔钱,江远一口否决,最后他们报了警。
林城得知这个消息时,江远已经在少年看守所里,他去找那对夫妻,被人关在了门外。
两年有期徒刑,隔着玻璃,江远剃了劳改,发根再没有金黄色。那一年,他十七岁。
林城对江远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担心,我在里面挺好的,有吃有睡。
林城拿着听筒的手颤抖着,他感到体内总东西在涌动,整个身体都无法抑制地颤栗,哭了出来。江远坐在他对面,声音微颤着说:“别哭”,边说看着努力挤出一些笑容,“不要哭啊,林城!”林城却像是把这么多年积压的情绪在那一刻全都倾倒而出,提起话筒,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只剩下哽咽。江远看着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回学校,林城留了一级。他不再接触任何人,中规中矩的上课,放学,独来独往。

2013年,六月份,台风席卷了整个江南沿海城市,小镇的大街小巷都是散落的折断的枝桠和颜色各异的衣服。林城高考结束,走出校门的那一刻,突然有一种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的错觉。台风持续了七天,满城狼藉,却只是过了一天,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豆浆摊又摆了出来,镇中心的公交车依旧挤满了人。
而在台风离去的前一天,江远出狱了。
林城去接他,板寸黝黑的头发,个子高了不少,皮肤也晒得黑了许多,远远的朝林城笑。

江远骑着摩托车载着林城,飙得特别快,耳边风呼啸着,几乎要将他俩连人带车席卷进去,林城张开双手大声的朝江远喊着:“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江远也大声喊着:“还没想好。”

他们就这样一路狂喊着,林城突然减慢了速度,他转过脸对林城说:“以后,我想和你在一起。”说完嘴角轻轻上扬,继续狂飙着。
如此自由,如此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