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两条命

通常我们定义中的一个人一生的终结想必是死亡在他身上降临的这一天,但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外公却说,他二十多岁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活过一次的人了。活过一次之...

二、好姑娘

说说我和外乡人女儿之间的事。

第一次看到外乡人女儿是在我七岁那年。当时他们被村民围攻,哭泣的她躲在爸爸身后,脸色苍白,大眼睛水汪汪,咬着嘴唇,长着一头齐肩秀发,还穿着一件淡色的连体衫,我被她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盯着她。身上那股不理智的气焰被突然生出的怜爱消灭,觉得眼前这么和善的一家不可能是什么骗子,羞愧地退到人群之后,透过人缝看她。

九岁那年,省内开始实行农村教育,村里办起了学校,在山下建起一间简陋的平房,村长规定村里每个男孩必须上学,所有学生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开学那天,我惊喜地发现外乡人女儿也是学生之一,当时教室里有五六十个学生,女学生不足五人,她是其中之一。那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赵蜀灵,后来我猜测她应该是从四川那边过来的,关于他们一家从何而来她一直没有对我提起过,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我们成为朋友后,我一直叫她小灵,当然在公开场合我没有这样叫过,或许在梦中我不小心叫过,谁知道呢?

在那场风波之后外乡人循规蹈矩,安分到甚至卑微的地步。每天天没亮,就独自一人上镇做苦力,夜幕降临才回来。人们某天意识到外乡人似乎不见了,去他家一看,狗还在屋檐下无精打采。他就这样生活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让人们淡忘他,如同影魅一样飘忽,有时早起的农夫看到他走来,想表现出鄙夷的举动,外乡人已经走了过去。农夫愣了愣,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外乡人就这样分解了集体对他憎恶的力量,他送他女儿上学,人们觉得并没有不可接受的理由,至多提醒自己的孩子不要跟那个叫赵蜀灵的女孩玩。在注册上学的时候,老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姓,抬头看来人,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外乡人,他皮肤已变得黝黑,也不再“儒衣宽且长”,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农民,只是他的眼睛依旧清亮通透,神情依旧恬淡超然。老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女孩,摆了摆头,就将她的名字写进了注册表里。

女孩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在班里受到排挤。老师将她的座位安排在教室的左下角,而我坐在讲台下。有时想要看她,还要假装与后座的同学聊天。但每次看她,她总是低着头看书。我当时被她迷住了,那时候小,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何而起,只知道每天能看到她,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上课的热情维持不到一个月,家长发现教育并不能起到什么显著效果,认为还不如让孩子回家耕种放羊,孩子也不喜欢安静地坐在课桌上,稍有差错就被老师打手心和罚站。于是慢慢课堂上少了很多学生。我爸还算开化,问我要上课还是回家帮忙,我回答说要上课,目的自然是为了看到小灵。只有督学前来村里视察上课情况的时候,村长才会通知每个学生都必须到校,其余时间上课的学生不足二十人,农忙时我也要回家帮忙,来上课的学生更少了,但小灵几乎一课不落。有时我在坡上放羊,其余伙伴都在嬉戏,我就躺在树下想小灵。

小灵似乎发现我时不时看她,她抬起头,又匆匆地低下去。要不是这种注视必须是秘密的,我真想来到她面前,把她看个够,用手去摸她发亮的长发,跟她说话。当时班里一些大孩子经常拿她取笑,以村长的儿子为最,给她取难听的绰号,当众羞辱她。我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晚上睡觉前在屋外用拳头击打树干。

有一次放学后村长的儿子又领了一群男生欺负她,说她是害人精,让她滚出村子,还用沾满粉笔灰的手去扯她的头发。我很生气,终于来到女孩面前,说你们这群男生欺负一个女生有什么能耐。他们被我的举动吓到,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似乎被我攥紧拳头的气势慑住,对峙了一段时间,村长的儿子最后丢了一句,以后你就是我们的敌人,然后走开了。

我强装镇定,跟小灵说了第一句话:“你没事吧?”小灵摇了摇头,被粉笔灰弄脏的头发随着摆动,倒也显得别有姿容。我说你头发脏了,借机用手去抹她的头发,没料把灰抹得更糊了,她笑着说,没关系,回家洗洗就干净了。我和她一起走回她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路无话。到她家,那只屋檐下的狗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对着女孩摇尾巴。女孩跟我摆了摆手,说谢谢。

就这样,放学后我经常和小灵一起走回家,一开始我还有所顾忌别人的眼光,后来我想开了,我和小灵在一起很快乐,在这份快乐面前,我的担忧显得不值一提,既然不值一提,我何必将它放在心里,影响我心中的快乐自在呢。在学校,同学开始暗地喊我“怪物”,但我假装听不到。就算我真的是怪物,能和小灵在一起,我也无所谓。我晚上睡觉前都在屋外击打树干,我想拥有保护小灵的能力。那年我十岁。

我对村长儿子的羞辱不放在眼里,他被我激怒了。一次放学后他带了一群人堵住我们,不冲着我来,说小灵的爸爸害死了他的妹妹,对着她的身体就是一拳。我反应过来,小灵已经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我做好了跟男孩大干一场的准备,权衡了一下,背起昏迷的小灵就往她家赶。他们在后头起哄,说我喜欢一个外地祸害,要把我也一起赶出村子。他们中有人开始拾地上的石头扔我,我面向他们,尽量避免小灵被石子砸到。然后停了下来,我冲村长儿子喊,我喊他的名字,说有种等我回来,跟你单挑一场。他笑了笑应允了我的挑战。一伙人跟随我来到小灵家,狗朝他们吠,我把昏迷的小灵交给她妈妈,然后和他们来到了空地上。我和村长儿子实力相差悬殊,被他揍得很惨,嘴巴鼻子还有眼睛都流了血,他们看着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说我中了外乡人的邪。

接下来的五天,小灵都没有来上课,我终于去了他们家,去敲了他们的门,是外乡人来开门,我心里咯噔一下,问小灵的情况,外乡人说,她很好,但没有让我进门的意思,我只好离开。那只狗抬起眼皮看我,我看到它尾巴在轻微的摇动。五天之后,小灵又来上课了,我很开心,觉得生活并不会因为五天前那场小插曲而发生变化。我放学后依旧大摇大摆地去找小灵,我不怕那些大孩子,只要他们冲着我来,被他们揍一顿并不碍事。但小灵却拒绝和我一同走路,她摇摇头,说她以后自己走。

我大失所望,晚上睡觉前还流了眼泪。那段时间我郁郁寡欢,只是远远地偷偷地望她,但她并没有回应。那个时候我哪懂得什么伤感,懂得什么失落,只觉得我和小灵之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长大后我终于明白,那个时候,我可是村里第一个发现“爱”这个真理的人啊,他们知道孟姜女的传说,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知道七夕的来历,但却没人发现“爱”,或者说,他们不敢去发现,他们只知道劳作,吃饭,睡觉,结婚,生子,死。

没和小灵一起走路说话的傍晚显得格外漫长,我就独自去学校后面的山上呆着。某一天,我被一颗小石子砸到,扭头看到小灵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我被吓到,以为是错觉,眨眼确认是她后,真想大叫一声,还想跑过去抱她,但她对我作出一个“嘘”的动作,让我不要得意忘形。

她牵着我的手让我跟她走,她说她家后有路可以通向山上的竹林,通向学校的后山,她知道我经常一个人在学校后山呆着,就过来陪我玩。她说她知道山中有一处竹林,我们可以在那里聊天游戏而无所顾忌。我被她牵着走进山中,恍惚觉得要是这样走完一生该多好。

在往后的日子里,放学之后她走回家中,我走去学校的后山,她走进家后上山的小路,我走进山中的竹林。我们在竹林中相遇,在那里聊天,我装动物逗她笑,抓昆虫吓她,摘花戴在她的耳朵上,她跟我说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和她一样迷人。农忙的时候,我去不了竹林,和她约定晚上相遇,我跟妈妈说要出去和伙伴玩耍,一个人摸黑走进竹林,在之前我对山中竹林可是很害怕的,更不要说是晚上了,但如今我却毫无畏惧,因为我知道竹林中有小灵在等着我。晚上的时候,她会带着狗来,狗似乎也喜欢我,对我摇尾巴。我们就在漆黑中坐着聊天,一般是我听她讲。然后我下山回家。

小灵说她爸爸知道她来竹林,估计也知道她和我在一起。但我却不能让别人知道,后果是我不愿去想的。我也不想长大,不想去遭遇人生中被规定的事。每一段和小灵在一起的时光,都是珍贵的。为了不让这美好消失,每一次与小灵见面前,我都做了周密的准备,生怕被人发现。在这些日子的缝隙中,在我十岁到十二岁的这两年里,我和小灵在林中相遇,而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在这两年里,我的身体突飞猛进,屋前的树干被我打出了两个窟窿。我终于长得比村长的儿子高,后来我又和他们打了一架,村长儿子在和我单挑中败下阵来,他的四个伙伴见势上前帮忙,我注意力只放在村长儿子身上,不顾其他人朝我来的拳头,把一个打趴下之后,再对另一个,后来虽然自己也受伤流血,但五个比我大的孩子都被我打倒在地。我昂首挺胸地离开,用手臂擦了擦鼻子下的血。

之后几天我的身体痛得不能坐下,在竹林里,我一边哎哟哟的叫,一边自豪的跟小灵说,我将那些欺负你的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小灵白了我一眼,说她爸爸经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说我不懂,她又说,就是不积仇恨,待人爱善。我说难道一个欺负你的人你也要对他好吗?小灵想了一会儿,找不到反驳我的话,就说,总之,你以后不要这样了。然后她就帮我揉肩,因为我站着,她差不多矮我一个头,就站在一株断竹上,揉着揉着,说,我还记得我昏迷的时候,你背过我,替我挡石头。我说你昏迷了怎么记得。她说,我也不知道,虽然当时我昏迷了,但我感觉得到有人在保护我。我说,要不现在我再背你一次。她说你现在都坐不了,能背我吗?我说试试呗,你轻轻地跳起来。然后我们两个人都倒了,准确的说,我扑在了地上,她倒在我背上,这下害我连走路都疼。

小灵一家的故事富传奇。她说他们之所以要在这里定居,是因为她的病。她从小心脏就不好,身体虚弱,这不是医学范畴的心脏病,按她爸爸的说法,这是一种因果守恒,上一代的罪过却由下一代来承担。外乡人不想让她的女儿无端受罪,他懂风水,在小灵生下来后的那几年,他走遍全国,就是为了给女儿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用天地灵气滋养她的身躯,让她能顺利成长。于是他们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们村三面环山,地势呈“凹”形,气候凉爽,土壤肥沃,汇集日月光辉,万物生长,是一块隐蔽的福地。这就是外乡人无论如何要在这里定居的原因。

小灵说她爸爸和妈妈在生下她之前都是巫师,特别是她妈妈,巫术的道行比她爸爸还要高。所谓巫术,就是邪恶的法术。在生下她之前,他们受雇行使巫术,来获取不菲的报酬。在生下小灵之后,他们意识到巫术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决定金盆洗手。为了给小灵养身,也为了隐姓埋名,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妈妈成为一个家庭主妇,用做法的双手编起了篾器,而爸爸靠帮村民做一些简单的法术谋生,本想在村民之中获得一个好名声,确保在村中生活无波折,不料却被村长算计了。小灵说,这件事顶多就是爸爸和村长两个人的事,但却将无辜的三岁女童杀害了。对此,爸爸一直接受不了。一个人要有多恶毒,才会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目的而痛下杀手,况且还是亲身骨肉。

关于那只黑狗,是外乡人自己培育出来。小灵说,阴阳两界可靠动物连接,狗是最佳选择,而她爸爸培育出的这只狗,不仅可以起到连接作用,还有震慑恶灵的魄力。小灵能分辨狗叫声中包含的信息。那次爸爸走进竹林为冤死的女孩做法超度,详细的情况爸爸并没有对她和妈妈提起。小灵是通过与狗的交流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魂灵之所以甘心离去,是最后爸爸答应了她的请求,至于请求是什么,就只有爸爸一个人知晓。

妈妈在闲暇时候会传授小灵巫术。这是她们世代传承下来的,虽然邪恶,但妈妈不想在小灵这一代断了延续。她只嘱咐小灵,在非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可以行使巫术,不可靠巫术去满足报复心,更不能靠巫术去赚钱。小灵在法术的环境下成长,天资聪慧,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妈妈传授的知识。我很好奇巫术的内容,她说都是一些害人之法。我说能不能惩罚那些作恶的人,比如欺负你的那些大孩子,她说这在巫术中算小伎俩,但这些都是不可取的做法。小灵说她不想做这种巫毒之术,况且她也只是掌握了做法的知识,并没有真正操作过。小灵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她没有恶毒之心,怎么会行使恶毒之术呢?

这样的相处在两年后告终结。自从那次我打了村长儿子后,他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我不知道他们几时开始偷偷跟踪我。他们断定我受了外乡人女儿的蛊惑,告诉了村长和新法师我行踪诡异。这些我都全然不知,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和小灵在竹林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有隐约的火光。我掩护小灵和狗离开,但终究被他们发现,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被他们抓了起来,痛打了一顿,有几个人去追逃离的小灵和狗,但并没有抓到。新法师问我刚才和谁在这里,我说就只有我一个人。村长的儿子说我和外乡人女儿在一起很久了,刚才那个人一定就是她,我是中了他们的邪。但由于他们没有证据,只好悻悻地将我带回我家。我一直没有承认和小灵在一起,但晚上一个人在漆黑的竹林中又显得过于怪异,因此他们最终还是得出了我中了外乡人的邪的结论。我被关在了家里,爸爸和村长以及村里代表连夜开会。由于这件事的焦点在我,而爸爸又是一向主张让外乡人离开村子的人,加上村长的险恶用心,可以预料那场会议之后外乡人的下场。我流了眼泪,觉得或许要见到小灵是一件很渺茫的事情了。

那晚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有两个人想去袭击外乡人的狗,不料被夜晚凶猛的狗反击,两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会议结束,全体代表集体决定让外乡人离开村子。隔天一群人来到外乡人家前,让他们滚蛋。两个被狗咬伤的人也被抬到了他们家门前,袭击人的狗成为外乡人的又一条罪证。这两个受伤的人其中一个正是新法师。他们恶人先告状,说狗无端伤人,一定是受了主人指示。他们规定今天外乡人必须离开村子,而且狗要交由他们处置。外乡人无奈地答应离开村子,但绝不会交出狗。在争执下一些人拿棍子去打狗,白天的狗软弱无力,只能眼睁睁任由处置,但外乡人却挡住了打下的棍子。他说一切错由自己承担。村长没好气地说,本来想处死你的狗,既然你要替狗接受惩罚,那就处罚轻点,受杖五十下。当天,外乡人趴在一条板凳上,被人打得面无血色,临末放在地上的右手还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拄击了一下,半昏迷的他终于喊了出来。

我被囚禁在家里,当天外乡人一家的遭遇我是后来在小灵给我信中得知的。小灵说她永远忘不了当时的场面,爸爸被打得皮开肉绽,妈妈跪下来求情,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她透过泪眼想要记住在场所有变形的人,她开始怀疑爸爸和妈妈奉为真理的“爱善”,也开始觉得“巫术”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小灵在信中写道,那一天,她想报复村里所有人。除了我。

小灵一家离开了村子。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沉沦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上劳作,晚上躺在山坡看天,很少说话。起初爸爸还真的以为我中了外乡人的邪,找人来家做法,我看那个新法师在家里装神弄鬼,不禁冷笑,说做法师窝囊到被狗咬,还有能力驱鬼呀。我中的是大邪,不是你这种江湖术士所能应付的。他被我气走。我不惧打骂,家里人渐渐拿我没辙。这样过了很久,以为会慢慢从伤痛中走出,但有时一个有关小灵的美梦就又将醒来的我打进谷底,我想我是永远爬不过眼前这座高山了。我的身体依旧成长,性情却越发冷淡,没有什么事能让我高兴和伤心,直到我重新看到了外乡人。

外乡人离开村子一年多,有一晚,我在山坡上躺着,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原来他们离开村子后并没有走远,在村子东边的山里搭了一个简易的住处。他说他找我是迫不得已,目前似乎只有我能救小灵。他说小灵离开村子之后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性格孤戾,不再天真,背着他们偷偷钻研巫术,有几次还发现她摆台做法。她完全不听外乡人和妈妈的劝告,也不说自己的目的。外乡人无计可施,劳心忉忉,觉得似乎只有我能唤醒小灵。他让我试试给小灵写信。他说他每天都会上镇,我可以在镇上见到他。

生活的路又在我面前展开,我的心中又燃起火焰,我开始给小灵写信,为掩人耳目,我有时顺便将家中余粮运往集市交易。为了认识更多的字,我迷上了读书,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我记得好像还是第一版。没写信的时候我就看字典,一页一页仔细地看,我就是在字典里面发现“蜀”字是四川的别称。我将写好的信交给镇上的外乡人,第一封信我在纸上写了小灵的名字,然后画了一个我背着她的图。

外乡人就当起了我和小灵通信的媒介。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小灵的信,因为我害怕带回家被人发现,所以在镇上的桥边将信看完,然后将其装在一个木盒子藏在桥台的石缝中。小灵画了一个笑脸,她叫我哥哥,问我过得好吗?看到我给她写信很高兴,她写“我经常在梦里见过你”,问我是否依旧那副模样。

我隐蔽地跟小灵通信,为了将小灵引回正途,我频繁用“善良”、“可爱”、“纯真”这些字眼形容她,当然这也是我心中本意。外乡人告诉我小灵又有了笑容,心中的仇恨似乎泯灭,一收到我的信如获至宝,看了多遍,问她写了什么,她却羞涩不语。我开始在信中“想念”她,“喜爱”她,想与她“永远在一起”,她也用同样的情意回应我。

我们在信中确立了感情。十五岁时我第一次在纸上写下了“爱”字,在字典里,爱的解释是对人或事物有深刻的感情,小灵剪下了她一缕头发,用红线系住,馈赠我。我非常想见小灵,但他们的住处离镇上实在远,现实不允许我这样做。当时镇上有一家照相馆,我跟外乡人提议带小灵来镇上照相,我想与她互换照片,顺便私下见一面。外乡人面有难色,他说小灵的身体越来越差,崎岖的山路小灵恐难应付。但后来小灵来信,跟我约定了见面的时间。那天我在照相馆的椅子上等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才看到外乡人带着小灵前来。此时的小灵长高了一些,脸色却更苍白了,这苍白把嘴唇上搽的口红烘托得鲜明,身体消瘦,身上穿着的白色连衣裙鼓进多余的风。不变的是她的头发和眼神,依旧引风逗留和如水盈盈。我们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不能走近,不能触碰,却在那一刻原谅了使我们受尽波折的时间和人事。

小灵和爸爸离开的时候我们又远远的对看了一会儿,她流下眼泪,我清楚她的眼泪无奈多过伤感,也意识到她的身体是比之前更差了。在来去的山路上,她几乎都是爸爸背着的。她穿戴整齐,跋山与我相见,而我们却只能远远的对望,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照片出来后,我和外乡人交换,我在桥下看小照里面的女孩,女孩实在好看,她的眼睛没有看向镜头,我当时站在影棚的暗处,她端坐在椅子上,摄影师喊一二三,女孩的眼睛移向暗处的我,作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我将照片和头发都放在桥台石缝里的盒子里。

家里开始在讨论结婚的事,并且着手准备聘礼,找算命先生算婚期,还找了一个裁缝来量我的身高体型。我感到害怕,跟他们抗议我不想结婚,虽然我知道木已成舟。我七岁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同村女孩定了婚,十六岁的时候就要和她结婚。当时村中适婚年龄在十五和十八岁之间,男的如果超过这个年龄没结婚,无非就是家里太贫穷的缘故。我家在村里算是“好人家”,选了同样一户“好人家”的女儿,也算门当户对。我妈当时苦心劝解过我,说之前任性是因为小不懂事,现在长大了,不能再只顾自己。结婚是大事,不能悖大人的意。我爸爸是村中代表,我清楚如果我与他对着干,对他在村里的声望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我承认我自私,我承认我中了小灵的邪。因为我最后还是不能说服自己,顾全大局地去和一个素未相识的女孩结婚,以及去度过未来的漫漫长日,这对我们俩都不好。与其这样委曲求全伤人害己,我何必不做得自私一点?所以在结婚前某夜,我拿了抽屉里包在红纸里的五张十元钞票,当时刚好发行第二套人民币不久,里面总共有二十张,是我爸刚从镇上银行拿来准备做喜事用的。

我惴惴不安,连夜赶去小灵定居的那座山。因为我从没去过,只能循着外乡人平时走的那条山路行。当时是深夜,靠着月和星光,我小心翼翼辨别脚下的路,担心后路追兵,但一想到前路的小灵,心就安定了一些。当时在那种情境下并没觉得什么,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这件事挺神奇的。我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岔路口,在我面前有两条路,我选了其中一条较小的走下去,之后还遇到几次同样的情况,我都凭自己的直觉走下去,最后,在天欲破晓的时候,我看到坐落在林中的一间简陋的棚屋。

小灵看到我,似乎没有表现出惊讶,就杵在那里流泪。我看了心酸,走上前去擦掉她眼泪,跟她说我来见你了。我们双手紧握,我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我跟他们说明了情况,说我这是逃婚,来见小灵一面然后就走。我跟小灵来到屋后的树林,跟她说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要去城市,赚了钱就回来带她走,永远在一起,给她治好病,让她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小灵不说话,抿着嘴唇,流着泪,点了点头。

外乡人留我吃饭,还自己上镇买了东西,在饭桌上,他说,要不你们俩就在这里拜堂成亲吧,虽说这婚宴简陋了点,也没什么仪式,但有天地和我们两人作证,你们敬天地和我们一杯,给我们磕个头,喝杯交杯酒,以后就是恩爱的夫妻了。你走,她会一直等你,你不回来,会遭报应。

我和小灵就这样结成夫妻。按他们的习俗,我们割破手指,往盛水的碗里滴入血液,彼此喝一口,从此就“你中有我”了。

外乡人眼眶红了,小灵妈妈更是哭得厉害,阴影下的狗摇着尾巴,小灵笑中带泪,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是我此生最幸福的片段。

之后外乡人带我离开,小灵站在屋前眼泪婆娑的看着我,我朝她挥了挥手,踏入未知的路途。外乡人在路上告诉我,小灵身体越来越差了,如果你执意要走,那么早去早回,不要辜负她。在外勿做坏事,如果实在混不下去,回来这森山野林,也照样能过生活。

我一一答应了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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