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两条命

通常我们定义中的一个人一生的终结想必是死亡在他身上降临的这一天,但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外公却说,他二十多岁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活过一次的人了。活过一次之...

三、外公

我带着小灵的照片来到城市。刚开始我在汕头码头做苦力,后来又辗转到了广州,因为识字的缘故,在一家报社当了一名校字员。当时我一心想赚更多的钱,好快点回去。校字员的工作没做多久,我又去了一家酒店当了一名主持人,在舞台上告知观众接下来的节目,顺便说说笑话,这也归于识字的功劳,加之我嗓音不错。酒店是灯红酒绿场所,虽说薪酬可观,但遇到的糟心事却不少。一些舞女仗着比我大频频挑弄我就不说了,当时有一个富商,男的,说要收养我,把我吓出冷汗,怕惹祸上身,因此在舞台上收敛很多,也不敢再做那种假装女声的滑稽把戏了。

并不仅仅只是主持人的工作,有时一些观众喝酒闹事,还必须去解决争端。或许我比场里的保安更懂得怎么调解矛盾,因此酒店的老板挺喜欢我,不时也会给我加些奖金之类。有次一位观众喝醉酒,要一个歌女陪他喝酒,歌女不肯,他在现场发飙,我上前阻拦,被他揍了一拳,我被激怒,两下就扳着他的手把他按在地下哎哎喊疼,他的朋友看不惯,一场混乱眼看即将爆发,老板及时赶来,跟他们道了歉,说今晚所有消费他包,还让我道歉,我不情愿地道了歉,他们说哪能这样算,必须要有表示,拿了一瓶洋酒让我喝下去。我可是从来没喝过这玩意,但一仰头就将一整瓶灌了下去。他们敬佩我的行为,接受了我的道歉,并跟我握手,说以后做个朋友。

做个朋友并不是客套话,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一到会场,就会和我喝两杯,说说话。其中一个叫张明的,和我最聊得来,他读过书,算是个文化人。不久我就和他们混熟。白天没活的时候,他们会约我一起出去玩。他们年龄与我相仿,我在他们当中并不觉得违和,只是他们有些行为我不赞同。比如他们经常去那种风月场所,我坚持自己是结婚了的人而不踏入一步。他们嘲笑我结婚与嫖妓并不冲突,说我太老派。我也懒得与他们辩驳。

后来全国各地开始闹饥荒,陆续听说有些地方饿死人,南方的受灾程度比北方轻一点,城市的情况也比农村好一点,不致于剥树皮吃,但每天都难吃饱,而且吃饭变贵。酒店关门,我失了业。当时广州很多人都逃往香港避灾,政府也没制止,只是出了几条规定。我和张明他们也加入了逃港潮。

他们在香港有熟人,问我要不要和他们合伙做买卖,赚大钱。我问他们做什么买卖,他们说就是将一些器件运往另一个城市,这样一倒手,可以赚很多。不久他们在酒店拿了一些零件给我看,说是直接在香港码头拿货,价钱便宜,运往西南地区,那里缺乏,因此可以卖到一个好价钱。那些器件很零碎,但数量挺多,弹簧,铁管,还有类似手柄的东西,虽然我从小到大没见过枪支,但预感到这可能就是。

我暗地跟张明聊,他证实了我的猜测。确实是枪支零件,但他说这是买卖,我们并没有拿它犯罪,我们是有正当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赚钱,而且是赚比你拿工资多很多的钱。我觉得运送买卖枪支也是间接犯罪。张明说,你现在退出我会假装你还不知情,让这件事不牵扯到你。但如果你想早点回家去见你妻子,去过好生活,那为何不敢去冒这个险呢?趁现在乱世,我们做完这一笔买卖,就可以衣锦荣归。我们不做,其余人也会做,这是机会。张明说,你已经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了,别让我难做,也让自己容易些。

我被张明说服,同意加入买卖。

当时我们团体有十个人,分成三组,将零件分散在行李中,坐火车到四川会合。香港的报纸透露了一些内地的灾情,据说四川受灾严重。张明给我一个假身份证明,以防万一。当时我在第三组,组里包括我三个人。第一组第一天走,接着第二组,我们第三天走。在四川有人接应,听张明说是他们的老大,但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货物由他汇集整理,然后再去交易。买方听说之前都是土匪,他们要枪的目的显而易见。

火车虽然坐了很多人,但整个车厢死气沉沉,一些人骨瘦如柴,一些人却浮肿得厉害。大部分人闭着眼睛,要不是胸口处还在轻微地起伏,真的与死人无异。整个车厢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酸臭。我和其余两人分散,包里都装有干粮,但即使多饿,我都没敢去吃。我清楚我一吃一定会在车厢内引起混乱。火车每停一站,车窗外经常会走来几个病怏怏的人,朝着窗内的乘客伸着颤巍巍的双手,明知不可能得到食物,依然不厌其烦。他们焦干的嘴巴和空洞的眼神甚至作不出一个乞讨的表情。

大概是谁走漏了风声,要不就是预料之外。我们三人坐火车到四川,火车站的安检没那么严格,也就看看证件。我们的零件又都是分散裹在衣服毛巾里,因此要被检查出还是很难的。但是我们到四川之后,出站口有人在检查行李,人太多,他们也只是挑一些可疑的人检查,象征性地翻翻。在出站口,我若无其事的走过,工作人员看了我的证件,又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让我过去检查行李,但同行的其余两人却被他们叫到检查区,我站在远处,看到他们行李被翻了出来,然后检查员又叫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最后他们被带往车站的办公室。我知道大事不妙,正好张明来接应我,我和他一同离开。

我和张明坐了半天的马车来到一处偏远的地方的一个废弃的厂棚的一间房间。里面坐了有十几二十人。张明跟我介绍了他的老大,让我也喊他老大。老大似笑非笑,拿了我的行李,也没过问其余两人的情况,说先吃饭。我不清楚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而且是饥荒年景,他们是怎么搞来两大桌饭菜的。我坐上饭桌,觉得气氛有点异样。

坐在上首的人气势逼人,留着胡子,嘴唇抿着,他没动筷,我们其余人都坐着不敢动。一会儿他说,吃饭,自己夹菜吃了起来。我肚子饿极了,就大快朵颐起来。

吃到中途,头儿放下碗筷,看了看我,开口了,说你是谁?坐在我旁边的张明说我和他们是一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头儿用手狠狠地拍桌子声打断,我他妈问你了吗?这一拍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颤,饭桌中央的汤溅了出来,头儿的筷子掉到地上。

他又指着我,问你是谁?我当时心里害怕,嘴巴的食物没咽干净,就说我是从广东过来的,帮忙运送货物的。他又说你加入这个团队多久,我说有三四个月吧。他把桌前的碗盘推开,空出面积,提了一个包放了上来。问我,你知道里面这些零件是干什么用的吗?我骗他说不知道。他说这些都是枪支的零件,你站起来,我组装给你看。张明预感到事情不妙,也站起来,说我是从农村过来的,来城市谋生,说我很多事都不懂,一定不是叛徒。头儿指着他,说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头儿几下就把一只枪组装好,然后指着我,说为什么你在出站口的时候没出事,但其余两个同伙却都被抓了。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仔细想想,这东西可是杀人不眨眼。我说大概是他们太不小心了。头儿笑了出来,然后朝我开了一枪,当我意识到他已经开枪并且是空枪之后,恐惧才泛起,身体才作出一个后退的反应。

他又大笑。说我到这个时候还敢跟他耍花样,不错啊。他又从身后掏出一把枪,这把枪的枪管更长。他走到我面前,他的身高有一米八,身体很壮实,他笑凛凛地看着我,说这把里面可是装满子弹的。“我问你,”他说,“你从那里来,谁派你来?”

我一头雾水,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张明跪了下来,他不敢说话,就跪下来帮我求情。头儿看他,准许他说话。张明说我不是叛徒,车站发生的事一定是意外。

头儿说,嗯,我们不排除意外的因素。“假如他是被冤枉的,”他用枪指了指我,“那他就不必死,是不是?”

张明说:“是!”

头儿问:“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他从那里来,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张明说:“我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是在一个夜场认识他的,他冒险是为了钱,他要回家给他妻子治病。”

头儿摇了摇头:“但我们是坏人,坏人是不容忍好人的。”

张明说:“我的意思是,他不会做出卖我们的事。”

头儿说:“嗯,我相信你说的,他不会出卖我们。但如果他死在这里,有人知道吗?”

他又转过头来问我:“你如果死在这里,你妻子知道吗?你家人知道吗?”

那一刻,我想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我说:“没有人知道我死在这里。”

头儿问:“一个没人知道的人死在这里,对我有什么损失,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损失?如果他真的是叛徒,那就是赚的。”

“我不想就这样死去,”我流了眼泪,“我说过一定要回家的。”

“对不起。”头儿说后,朝我胸口开了一枪。没有枪声,我才明白那长枪管是起到消声作用,子弹实在太快太猛了,扎入我的身体,很快就让我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的起搏似乎出了问题,不能将血液泵往全身,我躺在地上,觉得手脚冰凉,想多思念小灵几下,但大脑越来越不听使唤,小灵的脸混在一大堆世间琐碎事之间,开始扭曲,我流了眼泪,觉得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了。接着我感到一阵恶心,把刚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我听到头儿在说:“这就是死人的正常反应,把刚吃下的东西都吐出来。我以前杀人前,也都是让他吃个够,然后再杀死,无一例外全都吐了,这是害怕到极点的表现。所以说,行刑前要吃顿好的,好不做个饿死鬼,全他妈狗屁,不都照样吐光光。”

他说错了,我也感到诧异。在被子弹击中的瞬间,我居然没有一丝恨意,也没有一丝害怕。我只是很伤心,身体上很痛,还感到恶心。这痛苦持续的时间断续而漫长,但灵魂似乎无意离开我的身体,我依然还有轻微的呼吸。

他们似乎又继续吃饭,说的话都很模糊。隔了不知道多久,有几人来搬我的尸体,那时我还有感知。有人似乎探到我还有轻微的呼吸,说我还没死。不一会儿我感到有人在砍我的脚,似乎很用力,但我并不觉得疼,迷迷糊糊中,我的意识中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我衣服上沾了很多呕吐物,有苍蝇在我周围飞,那呕吐物长了蛆,一股酸臭味。我挣脱着坐了起来,还是我“死”前那个地方,只不过是一片狼藉,而且没有人影。我的心脏一阵酥痛,呼吸很急促,不自觉用手去摩擦胸口,我的左脚裤腿上有一大片黑了的血迹,左小腿是弯曲的,我撩开破碎的裤腿,看到上面有三道很大的伤口,但又复合了,可能伤口太大,复合后变得弯曲。我试着站起来,发现走不了路,而且左腿还疼得厉害。

我饿极了,身体又虚弱,拄着一根木棍在房间里面找到一些可吃的东西。我不清楚距离我被枪击中到现在有多久。从桌上残羹的腐烂程度来看,约摸有十来天吧。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被枪击中依然能无恙醒过来。我觉得子弹还在体内,但我不可能去医院治疗,这样我一定会被警察抓去询问,我自己已经有一大堆谜团了,怎么可能解决警察的谜团。而且,我想快点回去见小灵。

我衣服里面的钱包还在,小灵的照片还在。我拄着木棍走出房间,清晨,整个天地雾蒙蒙,黑乌乌,死寂,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声鸟叫,那个时候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我想到末日不远,我必须回家了。与全村人,与家人决裂都无所谓,我想和小灵生活在森山野林里,治不了她的病,就尽我所能照料她,一起等待末日降临,一起死去。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当地的车站,当时为了防止农民逃荒,车站加强了警备。我穿着破烂,又虚弱不堪,差一点被他们当成盲流。幸好我有外地身份证明,胡诌了一个来四川的理由,他们才放行。但他们没收了我的拐杖。

辗转了半个月才回到家乡。因为饥荒的影响,镇上变得萧索了很多,很多店铺关了门。我实在饿得不行,体力不支,倒在路边。大概是有人认出我,家里人知晓后,来了几个人把我扛回家。

我们村是个小村,人口不多,虽然粮食都被征购,但周边都是山,资源不少,因此倒没发生过人饿死事件。我离村期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村长暴毙,他的老婆发了疯,整天在村里念叨,“女儿来惩罚我们了”,你如果走近她,她还会悄悄跟你说出细节,但除了我,没人把她的疯话当真。另一件就是爸爸做了村长,在饥荒期间,他在山上和人们偷偷开垦了一大块番薯地,冒着被批判处理的危险,总算带着村民熬过了饥荒期。就是靠着这些番薯干和稀米汤,在回家三天后,我才差不多恢复过来。

爸爸不认我这个儿子,妈妈看我的左腿瘸成这样,潦倒得不像个人,抹了很多眼泪。我行动不便,而且心脏有问题,时不时就痛,没办法走远路去见小灵。有一夜梦见我去找小灵,但他们都不见了,我惊醒过来,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懦弱流了很多眼泪。妈妈恳求爸爸让我留在家,我知道我这次一走,就再也不能回头。那时我太饿了,不想走,也走不了。

地里的番薯开始挖完,村民去竹林挖竹笋,竹笋挖完,就挖野菜和薯藤,剥树皮。当时爸爸是村长,有定量粮食供应,但我们家五口人,三个孩子都在长身体,我那时十九岁,每天都饿得饥肠辘辘,瘦了很多。

在家呆了一年,饥荒的局面开始好转,香蕉、薏米、南瓜等副食相纷上市,解决了吃饭的燃眉之急,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我有了力气,开始去找小灵,山路因为久未人踏的缘故,复又长满杂草,从我十六岁逃婚,第一次找到小灵的家,与她结成夫妻,到现在已过三年多。我的面前已经没有路,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忐忑不安。深入丛林,凭着三年前的记忆,我花了一天时间,才看到一间破旧的棚屋。

棚屋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更破旧了,让我惊骇的是,远远看去,屋子周围长满杂草,已经没有人的气息。我知道我来晚了,我知道他们已经不见了。我心脏痛得喘不出气,眼泪直涌,万念俱灰。

走进屋子,屋内的摆设没变,只是落了厚厚的灰尘,四周墙上贴了四张黄符。在那张我和小灵成亲吃饭的桌子上,有一封外乡人写给我的信。

外乡人说,小灵为了保护你,作了换命之术,当我们发现后,她和狗已经在坛前死去。我们不怪你,她肯为你这样做,证明你值得她托付。但我们很伤心,我们只有这个孩子。我们放弃一切,来到这里生活,忍气吞声,都是为了她。如今她为了你撒手人寰,也算是命运一种。你小时候我给你做法时顺便给你算过一卦,你吉人天相,后来与你接触,也觉得你天性纯良,你与小灵成亲,也算天作之合。只是我没料到世道的险峻,竟会间接影响你们的命运。你的命是小灵给的,你体内有她的血系,不要辜负她,好好活下去。我们离开这个地方,重入江湖,这个乱世需要我们。你如果看到这封信,把屋中的四张符撕下来,一同烧掉。

后来我每当想到小灵为我而死的事实,我的心脏就条件反射般疼痛。这疼痛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熟悉它,知道它不致于拿我命,但却让我痛得难受,泪流不已。我很多次梦到小灵,她感应到我正徘徊生死,偷偷走进树林,用她所学,摆坛做了一个巫毒之术,还让黑狗陪葬,她一定在黑狗面前流了很多不舍的眼泪,但为了我,最后还是毅然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用两条美好的生命,换我在世上苟且,让我心脏重新跳动,伤口复合,实在太不公平。纵使我无数次说服自己要为小灵好好活,但人生像是已经走进死胡同,已经失去全部生活的热情了。

后来我在家呆了不久,觉得苦闷,就又离开了。因之前发了洪水,桥台下木盒子里面的信都泡烂了,只有她一束用红线系住的头发。我现在只剩下她的头发和照片,但头发已没了往日光泽和气味,变得干枯,照片也变得模糊,越来越难以辨认小灵的模样。

我变得寡淡,人们说我喜怒不形于色,我是连喜和怒的情绪都没有。二十几岁,沉闷得可怕。在这里遇到你外婆,和她结婚,做了上门女婿,我也不在乎这些。后来生子,儿子长大,孙子长大,就到了现在。

我爸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人诬在饥荒年偷藏粮食,被人批斗,把家翻了底朝天,没找到罪证,折磨了几天后释放。当初冒险帮村民度过难关,反过来却被人们诬成叛徒,他咽不下这口气,躺在床上活活气死。我对不起他,也让他伤透心,很是愧疚。我厌恶村里的人们,后来妈妈去世后,弟妹也都离开村子上城谋生,我就再未踏入那个地方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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