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两条命

通常我们定义中的一个人一生的终结想必是死亡在他身上降临的这一天,但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外公却说,他二十多岁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活过一次的人了。活过一次之...

四、尾声

外公的故事讲完了。从下午一点,从他养的泥鳅狗带入,讲到晚上十一点。起初我们坐在门槛上讲,后来外婆回来,为了故事不受干扰,我们又去了公园,坐在石椅上讲,期间他拿出钱包里面小灵的照片给我看,虽然照片模糊,但还是能分辨出里面的女孩清秀,留着披肩长发,鹅蛋脸,微笑甜美。外公默默流着眼泪,我被他的故事和情感感染,也红了眼眶。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故事告一段落,我们在路边的大排档点了几个菜,外公说他很久没喝啤酒了,点了六瓶啤酒,接着慢慢讲,讲到他在四川的遭遇,他撩起上衣,给我看他胸口被枪打中的伤口,说,“子弹应该还在身体里面。”还有他跛了的左腿,有三道很长的创口,创口使他的腿变弯,他说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说那个开枪杀他的土匪像一个明星,但死活想不起来,我在他的提示中猜测姜文,他豁然开朗,喝了一杯酒,“对对对,就是他,姜文!”我问他后来这些坏人都是什么结局?外公说他没去留意,“都是浮生尘嚣,随他去吧。”

他说他在三年饥荒中的遭遇,说某个地方有个父亲饿得不行,把儿子煮了,不舍得吃完,藏在锅里,每天吃一小块。他说你没有遭遇过那个年代,想象不了,简直人间地狱。他说他起死回生,拄着拐杖走在无人的荒野里,确实想到末日不远,没料到还活了这么长岁数,将故事说给我听。他说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好痛快。又喝了一杯酒。眼睛溢出泪。说到女孩为自己而死,他已经有点不能自已,痛哭出来,引起周围食客侧目。他问我,“我凭什么活着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用手抓住他酒杯,不想他再喝。我说,“公公,不要再喝了,你醉了。”他看着我,说自己没有醉,他说他很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不要扫他的兴,人生还有几次这样啊。言下之意明天死了也值。我觉得也是,人生能有几次这么痛快淋漓呢,就又叫了四瓶啤酒,给外公满上。

外公说,他二十多岁来到这里,是活过一次的人了,不会喜怒哀乐,只是苦,痛苦,味苦,有时心脏痛,肚里的胆汁泛起,嘴巴都是苦味。他说,在这里遇到你外婆,有时想想实在有点对不住她,“对不住她。”外公重复了几遍,又喝了一杯酒。他一直在外婆面前沉默寡言,现在对我透露心迹,说外婆甘愿在他身上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而他的心早已死去,外公指了指他自己说,“你说我是不是混蛋,是不是不可原谅!”我知道他这时候已经醉了,开始问责自己,我说理解你的人都会原谅你。他又哭了起来,然后趴在桌子上了。我过去搀扶他,公孙俩踉跄走在夜色中,他一路还在胡言乱语,有时摸摸自己的口袋,惊恐地问,“我钱包呢?”有时又喃喃,“我对不住你外婆啊。”有时又问我,“你说我这个人凭什么活?”我说,“至少你有这么一个伟大的故事!”

我说着说着就大哭了起来,哭声让黑灯的窗口重又亮起,有人开窗探头。我很伤心,但相比外公的伤心,我这伤心渺沧海之一粟。两天前我的腿受了重伤,还醉蒙蒙的,难以应付外公的重量。我和他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一起哭,然后外公说,“不哭了,不哭了,现在已经不是哭的时候。”

外公于2011年1月2日去世,享年7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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